丧门星
2002年9月1日,秋风肃杀,乌云盖日,好像一群黑甲军集结挺进,要向太阳宣战,教这如意村从此不见天日。
我坐在自行车后座,如往常一样由母亲送去小学,途经一间荒废的橡胶厂旧厂房:开阔的大平间,卷帘门已被拆除,砌着白石灰的墙面斑驳脱落,里面堆满了锄过黄豆或者油菜籽的秸秆。我爸曾将一只不知吃错什么东西而奄奄一息的小猫送来过这里,第二天就蓦地消失了。
不一样的是今天墙角多了一个女人,像一截秋天的枯枝上悬挂着将落未落的黄叶子:她穿着灰色格子的老式西装,弓着身子半坐在地上,低垂着头,毛糙的落肩短发沾上了零星的干草。
“妈妈,你看到了吗?地上有个人,你知道是谁吗?”我好奇地问。母亲没作声。疲于操持家务,又要照顾孩子,还要去车间打工的农村妇女没兴趣在意每一个路边的陌生人,也没兴趣回答小孩子每一个无聊的问题。
放学路上,我和顺道的同学、一两个高年级的小学生结伴步行回家,又经过旧厂房,发现那个女人还在,这次看得更仔细了:她的手指是断的,血肉模糊;黑色的布鞋在脚趾的位置全破了,鞋上浸染了斑斑血迹。她发现我在看她,缓缓抬头,我的眼神和她浑浊凹陷的眼睛交汇,吓得赶紧追上走在前头的同学。
“妞妞,妈妈回来了,看妈妈今天给你带了什么。”女人从布包里边掏出奶片边期待着3岁女儿踏着踉踉跄跄的步伐、咯咯笑着张开手迎接自己。然而,妞妞没有出来,甚至屋里听不到孩子的声音。女人以为兴许妞妞午睡没醒,就径直向房间走去,却发现床上只躺着一个光着膀子、五大三粗、大腹便便的醉酒男人——村里人都叫他猪头强,是个杀猪的屠户,也是女人的丈夫——女人推了推他,问他妞妞人呢,猪头强没反应,显然酒还没醒。女人便用力掐了掐他的胳膊,问得更大声些,猪头强不情愿地醒来,“去去去,回来了赶紧做饭,别打扰我。”说完,转个身继续睡。
女人急了,向他大吼一声,追问女儿去哪了。猪头强惊了一下,醒了醒神,又一副二溜子作派:“女儿——我卖了!”
女人一怔,好似晴空霹雳。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干得出这种事,却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着急问道:“卖去哪了?”
猪头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极不耐烦:“我哪知道!借高利贷的抱走了。” 说罢,只扭头不看女人。
女人明明非常愤怒,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大步蹬上床就掴了猪头强一巴掌,不停捶他。起先猪头强对于卖掉女儿还未想好怎么向女人交代,见她这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也火上心头,呼了一巴掌,又推到地上,厉声道:“卖个赔钱货换她老子一条活路,算没白生她一场。改天发达了,要女人有女人,生他娘的十个八个小崽子,好好孝敬老子,到时你也跟着沾光。但你要再闹,下次连你也卖了!”
“猪头强,你这个狗东西,连亲生女儿都卖,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嫁给你是我前世造的孽!”猪头强见她还敢顶嘴,跳下床把女人按倒在地,抡巴掌抡到女人再说不出话才罢手。
夜晚,橡胶厂偷偷往河里排废水。女人半躺在旧厂房的干草上,听着废水流出的哗哗声,回想一幕幕往事,心里的痛太过,也不觉得身上的痛。
不知怎的,她竟突然想到自己那个苦命的素未谋面的娘,难产生下她就去了,为什么不带着她一起走,只教她在这个村里受尽白眼,举步维艰。家里的老爹、兄长都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娘,一不如意就啐口痰,指责她“都是这个丧门星惹的祸”,那场面估计带进棺材都忘不掉。
时间长了,周围邻居老的、小的也这么叫。老的这么叫,为老不尊,她有时还能呛回去;小的这么叫,她知道他们并不懂这话头的意思,也不多作计较。只是一想到小的有朝一日也会变成老的,越发觉得这日子长得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所以,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想逃离这个家,希望有个家庭,有个依靠,有个孩子绝不教他走自己的老路,哪知道是从一个囚笼跳进了另一个魔窟。
同村的都不敢要她,女人蹉跎到28岁才嫁给猪头强,两家隔了三个村子。结婚不久就有了孩子,生出来是个小子。猪头强虽不算体贴,时常喝酒喝到正经营生也不做,但日子不咸不淡总还过得下去。不曾想孩子不到1岁,发烧不退,吃了赤脚医生配的药也不见好,意识到送医院的时候,已经烧成脑膜炎,没救得活。从此,“丧门星”的名声在村里愈传愈烈:女人克死了自己的娘,又克死了自己的孩子,不知道哪天连自己的丈夫也要被克死。
虽然这些话都是有人在背后嚼舌根,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风言风语终究传进了猪头强的耳朵里,刺伤了男人可怜的自尊心,又把气全部撒到女人头上。女人本就自责是自己没把孩子照顾好,加上村里的疯话,不禁也怀疑是自己的命太硬,克死了儿子。所以,每次猪头强一不顺心责怪自己,女人也不还嘴,直到妞妞出生,心里才算好过一点。可日子并没有因为女儿的出生变好,反而猪头强的脾气越来越大,不高兴了还会打人,又结交了一帮三教九流,染上了赌瘾。
女人的心也死了,有了女儿,女儿就是她的全部,只想平平安安地养大。可猪头强自从酗酒、又沾上赌博后,清醒的时间还不如糊涂的时间多,就更不能指望他靠杀猪养活这个家。眼看家里越来越穷,女人只得在妞妞刚会走路就去厂里做工。
可如今,妞妞也不知道被卖去了哪,日子过得好不好,是活着还是死了。女人一想到女儿就控制不住地落泪,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就睡了过去。
连着几天上学,都能看到女人坐在旧厂房里,竟也不那么怕了。有天放学路上,我和几个同学结伴回家,一个高年级的提议把尿撒在塑料袋里让女人喝。几个较顽皮的小男孩自发围成一圈,一只手牵着塑料袋,一只手掏出小鸡仔,把尿滋在袋子里。其中一个胆子大的把袋子拎给女人。
女人兴许想到要是自己儿子还活着也有这般大了,兴许始终渴望着无边黑暗里的一道光,竟毫不设防地下口,尝出是尿后,扑到路上想要追赶我们,小崽子们因恶作剧得逞得意地撒欢跑开,留女人躺在马路中央哀嚎。
妞妞卖掉以后,女人被打得不轻,隔了半个月脸上才完全消肿,人虽变得沉默不少,却也更加听话,让她往东就不敢往西。猪头强心想女人就是欠收拾,打一顿就服帖了。直到有天夜里,他又醉醺醺地回家,倒头就睡。女人知道时机到了,小心翼翼地掏出事先藏在床底的杀猪刀,准备今晚就把他了结掉,然后打算趁黑逃出村去,从此再也不回来了。
女人平时连只鸡都不敢杀,真举起刀,手握得紧紧的,掌心全是汗。屏住呼吸,嘴唇不自觉地颤抖。还没等一刀砍下去,只听得外面走夜路的大卡车“嘟”的一声,惊得脸上、背上冒虚汗。大卡车驶近,大灯的光折射到刀上,发出刺眼的光芒,弄醒了熟睡的猪头强。他见到女人站在床头面色惨白,举着刀准备挥下,就像拿着镰刀的死神随时可以取走他的性命。一下子睡意全无,紧接着一脚将女人踢倒。女人这时也来不及犹豫,起身握着刀发了狠地向床头的猪头强劈去,却扑了个空,反倒被猪头强跳到身后,一把抓住右手,三两下纠缠,终究力量抵不过杀猪的,刀反被夺去。
猪头强杀猪是有真功夫的,从圈里拽出来的猪,知道自己活不了会拼命反抗,如今看着女人向自己生扑过来,就像看着一头迎面拱过来的家猪。他一个侧身,从旁将女人锁住,教她动弹不得,一只手够到挂在墙上的草绳,将女人的双手背过去捆住,又把她扔到床上,用绳子再将双脚绑住。
女人知道自己是杀不成了,恼得只能破口大骂:“猪头强,你这个挨千刀的,你卖亲生女儿,女儿就是我的命,你要了我的命,我也要你的命——今天我杀不了你,是老天不开眼,让你这个有爹生没娘教的孽障还能继续嚣张······”
女人喋喋不休,惹得猪头强彻底失了智,仿佛眼前这个女人不是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不是为自己生过两个孩子的母亲,甚至不再是个人。他操起杀猪刀,用力摊开女人的手掌,像砍猪蹄一样从指节处剁掉了女人的几截手指。
女人疼得涨红了脸,满脸都是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泪眼婆娑,下意识地带着哭腔叫了声“娘——”。转而又用野兽般的眼神斜斜地瞪着猪头强,接着骂:“狗杂种,白披着这身人皮,干脆给我个痛快,让我到阎罗王那告你一状,变成厉鬼收拾你再下十八层地狱!”边说边用双腿像蠕虫一样耸动,终于蹬到猪头强一脚。
猪头强随即用刀背砸断女人的腿,把女人的脚趾也砍出鲜血。多亏脚上穿了鞋,脚趾没有一并剁掉。又将刀柄用力捅进女人的嘴里,前排的牙齿直接掉了两颗。刀柄卷着舌头直接捅进嗓子眼,教女人再也说不出话来。又找了麻袋把女人装进去,像捆猪一样捆在自行车后座,把女人扔在橡胶厂的旧厂房,就像扔掉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
半夜,月光洒满人间,仿佛遍地都是白钱纸。橡胶厂又开始排污,掺杂的废油渐渐在水里铺开,在月光的反射下,或青或紫、或红或黑,似乎平静的水面下有个青面獠牙的鬼魅,想要吞噬这世间的一切。女人回忆着不堪的往事,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流泪了,冷冷地看着废水在月光下不断蔓延,向西流去。
女人爬到路上追我们哀嚎的场景,教我在当晚就做了噩梦、尿了床。第二天上学路上,女人竟然消失了,我告诉妈妈,她依然没作声。
又过了几天,课间休息的时候,几个同学聊天说有人投河,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身上都是黑的,泡得面目全非,都分辨不出来了,只知道是个女人,断了几根手指。
有同学议论:“不会是那个旧厂房的女人吧?”其他同学纷纷点头,其中一个同学突然说:“死了活该!我奶奶说她是丧门星,教我以后找媳妇儿也不能找这种女人。”叮铃铃——上课铃一响,大家各自回到自己座位上。
我听着同学们的课间讨论,又望向窗外,连日的阴天竟然出太阳了,翻开日记本,写下了“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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