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

【郑重申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题记:开篇要有神明,而神庇护天下,又何尝顾得上小小虫豸?蜉蝣命短来去随风,逐爱而生赴爱而死。如蜉蝣般的女子,献祭给神,神或收,或不收?)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诗经·曹风·蜉蝣》

银子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的未来。

作为上古时代的宫廷婢女,没有人教她规划未来前途,也没有人教她树立远大理想,她唯一被要求必须做好的事情,就是干活。

为了干活而生的父母叔伯,为了干活而生的姊妹兄弟,为了干活而生的一代又一代人,宿命的繁衍生息在宫廷中。

王上和贵仕们和颜悦色些,他们就感激涕零。

如果没有撞破觋善大人的秘密,银子也许会顺利的完成生命赋予她的职责,一辈子安稳的做个小婢女,嫁与某男,生几个娃什么的。

央卿宫深广,从浆衣处走去,要穿过禽羿舍、四方庭、六筵苑、什衍阁、松祥馆,再经九曲回廊入宫闱,纵横三排宫屋共一十八间,最里面才是央卿宫。

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凤后苒芨就在这座深宫里起居。

银子这样的小婢,连当宫人的资格都不够,她也从来没有当面伺候凤后的机会,只是每日从央卿宫管理杂役的冯宫人处收来穿过的衣物,分清楚哪些是凤后的,哪些是高等宫人的,哪些是下等宫人的,哪些是从仆的,然后分别放进搂车的格子里面,小心翼翼拖回浆衣处清洗;次几日再将干净衣物梳理平整交给送衣的婢子阳泺,换盛在拦车里送进宫去。

银子也见过凤后,远远的一眼。在几年前的劝桑祭上。那是银子初跟姆姆入宫,凤后第一年嫁进央卿宫的时候。

银子趁大家跪地叩首的间隙悄悄抬头看,王上的銮驾和凤后的轿撵在阳光中金灿灿的,凤后穿着一件大红色锦袍,身段眉目看不清晰。

银子还想再看仔细些,以便回家去向邻居姐妹们炫耀,但是姆姆发现了她的张望,用一只大手狠狠压住她的脑袋,只听“扑”的一声,她的头被摁下来撞在土地上,姆姆愠怒的低声警告:“不想要命了!别乱看!”左近跪的一个小姑娘发出窃窃的笑声。

于是银子心目里的凤后就永远是那么惊鸿一瞥。

好在,第二日,她被分到浆衣处,正巧见其他姐姐打理凤后的礼服。大红色锦袍,金线绣的九龙戏水,镶着闪闪发光的珍珠和宝石……如今,她自己也是亲手料理央卿宫洗浣的婢女姐姐了。总在幻想中揣度,穿上这些衣服的那个全天下最高贵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觋善大人是宫廷神官,备受信赖,无论开节庆典还是日常行止王上都会宣觋善大人爻卜。数次在宫门市庭外的社坛求雨也都由他主持。全国百姓没有不认识他的。上到六十岁的老妪下到六岁的小女,全部都是他的颜粉。天下第一美男这个称号,他是当之无愧。即便这样,宫里人都知道,觋善大人是亲和的,他对待贵仕与扈婢的态度都一样那么温柔亲切。

银子拖着搂车在次道上小碎步地快走时,常遇见这位大人在宫道散步。

觋善大人每煦煦笑着向她道:“今日也好!”

银子行完半副礼,红着脸低着头,拉车的事情也忘记了。

觋善大人就会哈哈大笑起来,冲她挥挥手:“快去罢,迟些又要挨说了!”

银子就拖起车子没命的逃,直跑得那个人的影子都看不见,才放慢脚步在心里甜甜的自我嘲讽一会儿。到见了冯宫人,两个女人把路上的事情说说,冯宫人就又妒又羡的捶银子几下。

银子也想不到,会遇上最终改变了她命运的那件事情。毫无征兆。

她洗衣的时候还以为那只银月牌是凤后换外服不小心脱落下来的饰品,那么精致,刻着阴阳双壁文,一面是长春花开,一面是斗耕图,月牌中间有夹孔,估计内空,可存些什么。但银子不会打开来看,她不是不好奇,她知道有的东西,是自己不能去好奇的。

她用一张白绢帕裹了月牌收好。等衣服晒干之后,就重新妆回去。以前也有凤后掉落首饰被她们找到的,都是这样做。

但是这次,衣服还没有洗完,就有人寻来。

银子正坐在溪边,看水面上浮起五彩缤纷的皂角泡。对岸开了一大片蝴蝶花,红色粉色,灿烂的叫人睁不开眼睛。花朵随风摇曳的影子映在溪头,好象一汪流淌着花的灵水。

她没有听到脚步声。

温暖的手搭在她肩上,惊了她一跳。

来人却是觋善大人。笑的阳光一般。银子仰视他,心跳和呼吸都在刹那间静止了。

而觋善大人来要的正是夹裹在凤后外服里面的那块月牌。银子本不该给他的,但他说了那月牌的式样,说了月牌侧面不显眼处镶着他的字。银子拿出来看,果然以前没发现,上面是刻个“善”字的。

银子什么多余的想法都没有。但是这么接近心中偶像,她的脸烧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厉害。她也就没能看见偶像眼中一闪而过的冷色。她也就永远没能明白,自己为什么必须要死。

生活继续平静的过了三年。银子已经二十多,该找婆家了。爹娘托姆姆说媒去,因为银子在宫里混的不赖,一听到银子家说媒的消息,很有些男子上门来求亲。银子自己左挑右选的,不是嫌这个太瘦就是嫌那个太黑。她心中有把尺,模子就是觋善大人那样,比不上他的人,怎么入得了银子的眼银子的心?

这样,拖到王长子整七岁的诞辰,举国欢庆,大赦天下。银子当完职还要赶回家去见见姆姆新说的人。

银子新近升了宫人,虽然还是没有机会面对面的伺候贵人,好歹在庆典仪式上能够跪的靠近些了。

她的视线紧随着主持庆典的那个身影。这时候,她不再是多年前那个怕事的小丫头,也没有人能用手去摁她的头了。周围跪着的宫人,又有哪个不把目光粘在他身上的呢?笑。虽然知道他遥不可及,可大家都爱做做梦犯犯傻的。

而后有窃窃私语传出来。

王长子青只得七岁,却白皙可爱,玉琢似的英俊挺括。和王上……一点都不像。也不像他的几个异母弟弟妹妹。除了凤后出的这位王长子,王上还有三个儿子两个公主,母亲也都是贵族美女,但孩子全丑的要命。怪不得人常说,妈丑丑一个,爹丑丑一窝。王上那不为人道的怪异长相,如今全部遗传给了他的几个孩子。

那么,王长子的英俊又从何而来呢?

从何?

那么迷人,那么俊朗,那么亲善……那么像,觋善大人!

银子听到谣言,脸色煞白,摇摇欲坠。有片段的记忆从眼前闪过。

她私心里希望事情很快平息下去。以前别人说八卦的时候,她总是最积极凑上去的,现在她多想用洗锤把她们都打散去。

她现在不做拖车的活了,仍可能在次道上遇见他。她不敢看他,她浑身颤抖,她用力绞着自己的衣角。

他觉得纳闷,这个总是脸红的小宫人怎么了?她帮过他,所以他稍稍利用自己的权力让她从一个婢女升上了宫人的位置。她爱慕他,就像这个国家一切其他的女人一样。但是她现在表现的惊慌失措,很不寻常!

过几日,谣言传的更胜。他听到,心里不由慌张。

从哪里从什么人口里生出这样恶毒的言语?

他找不到根究,突然想起一个颤抖而且躲闪的身影……难道,是农夫与蛇的故事?拍案。他愤怒起来。

银子被捆在玄天柱的顶端。她已经给人从里到外彻底的清洗过。

王上陨天。新王即位。葬仪由端正国师觋善大人主持。

凤后穿着黑色绸锦的礼服,金银线绣的紧边,披风是幼乌雀头顶三根毛织成的长麾。银子第一次这么近这么清楚的见她:乌发垂绦,碧眸皓齿,红唇如樱,举手投足间尽是威仪和隐约的妩媚风情。全天下最高贵的女人,她曾经是一王之后,如今是一王之母。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离她永远那么近……

觋善面色冷然的最后扫了一眼马上要成为肉牲的那个出卖自己的女子。他轻轻挥袖,刽子手将玄在柱顶的万针石放了下去。针石压在肉上,银子听到许多“扑”“扑”的声响。她早就麻木了。身体已经没有感觉。不会再脸红心跳也不会再害怕惊恐不会伤心也不会怨怼。

白衣,被鲜血浸染。

用二十二岁戊日硕时西北方出生的未婚女子来祭祀打开通道的四妄之神,愿神主广开往生路,引导先王上归灵升天。

“嚓——肓——稗——阢——殳——魍——”觋善大人双眼微闭吟唱着。

世人齐跪长拜。叩首,再叩首,三叩首……九九八十一叩ing。

鲜血淋漓着顺玄天柱的阴槽蜿蜒流下,流的缠绵,流的迟缓,流过几多恋恋不舍……

蜉蝣之角,粟粟缕缕。

心之忧矣,於我归掩?

蜉蝣之须,绵绵彧彧。

心之忧矣,於我归臧?

蜉蝣掘隙,缟素如洁。

心之忧矣,於我归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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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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