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 鱼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它犹如一个鬼魅似的怪物,而不是一条温良的草鱼。它是水下的“巨无霸”,足够苍老,足够沉稳,足够有力,足够敏捷,也足够诡异。

                                        一

       

在崇山峻岭和连绵丘陵交界的地方,有一条河流,仿佛一棵大树,盘根错节的根须深深地扎进千山万壑,粗大的树干和数不清的枝杈,伸向一望无际的丘陵和平原上的田野。千百年来,时而轻柔地静静流淌,时而咆哮着奔腾澎湃。夏季大雨如注,山洪暴发,在出山口的里里外外,激流猛烈地撞击着河道和山体。年复一年,它们年年都在用行动验证“水滴石穿”、“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那些老话的真理性和普适性,冲刷掘淘出一个天堑般的深渊,仿佛为了让一路烦躁不已、怒不可遏的洪流在此停留驻息,脱胎换骨,还原沉绿凝碧、柔媚娴静的本来面目。如果说在山中奔腾咆哮,它是愤怒的猛张飞,那么,在此该如妩媚动人的美西施,因为苏东坡写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兴修水利的时候,人们拦河筑坝,将势欲一泄千里的水牢牢地锁在山里,变成了一座不规则的椭圆形水库,虽然水域面积只有二千多亩,但了解内情的人知道,它外秀内险,深不可测。水面清澈柔美,微波涟涟,水下沟壑纵横交错,洞穴有如迷宫,说它藏龙卧蛟算不得离谱。

倘若把这座水库比做一个高挑平躺着的人,那么,它举过头顶的张开的双臂,伸进云雾缭绕的山谷,它的头颅是被淹没的山坳,上半身是曾经的深涧幽壑,它的躯干一边是连绵不断的摩天峭壁,一边是弓弦紧绷似的坝堤;它的肚脐眼处,也是坝堤中间的底部,有一个出水口,下游的河水从这里流出;它的双脚并拢,蹬着树木蓊郁山峦下面那草蔓丰腴的缓坡。

坡下有一块很大的平地,也是水库的淹没区。当年筑坝时,条件简陋,物资匮乏,大坝因沙石没处理好而渗水。所以,水库里的水升得快,也落得快,水岸线随着降雨或干旱而不停地变迁,扩张或收缩。涨水时淹没了“脚下”那块大平地,退水后那里会长满绿油油的小草。一次次水涨,一次次水落,恰似潮起潮落,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盛夏一天的大清早,他习惯性地进行每天五六公里越野跑。他脸孔黧黑泛红,双眼炯炯有神,身材颀长而瘦削,但这种瘦削与瘦弱或消瘦有天壤之别,是除去了躯体多余的累赘似的脂肪,只保留人体爆发出足够大的力量和足够快的速度的肌肉;那些发达的肌肉均匀地分布在躯体的每一个部分,仿佛将强大的弹力和柔韧性注入了钢筋铁骨,是力量、矫捷与健美的绝妙融合。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他既能稳重似磐石,又能身轻如飞燕。五年前,从军入伍,当了四年的侦察兵,观察测绘,潜伏攀爬、偷奇格斗样样精通。他的连长说:他有老虎的凶猛,猎豹的敏捷,狐狸的机警,天生就是一架搏斗机器。大半年前复员回乡。

迎着从莽莽山林里吹来的徐徐凉风,他站到坝顶上往下看,忽然感到奇怪。只见那一片比三个并排的篮球场还要大的草地,像被什么东西剃成了“阴阳头”,一小半绿草如茵,一大半黄土醒目,而且那裸露的黄土表面又非常神奇,是一个又一个的圆圈,仿佛大餐桌上摆放整齐的一个个空盘子,或者像哪路天神盖下的一排排金印章。

从坝上快步走过去,他站在地上仔细看,从水边到山坡之间的宽广的空地上,无数个裸露的黄土圆圈边沿,被细缝虚线似的嫩绿小草环绕。他蹲下来,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像电工用的小起子一样的起钩器,缠上一截尼龙线,把起钩器当成圆心,拉直丝线的另一边,沿着地上的圆圈划了一圈,居然分毫不差,和圆规划出来的标准圆形没有两样。是什么东西把满地小草吃得干干净净,仿佛用锋利的剃刀刮出的光头,在地上描绘般地留下这一个个圆形?太不可思议了。

望着远处巍峨的青山,又看看大馒头似的小山包坡上坡下的田野和草地,不像是从山林里出来的草食动物,更不像农户放养的牛羊啃吃的。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他的目光从平如明镜似的水面扫过,似乎若有所悟,自言自语地说:“难道是它?”
       

十年前,他还在读初中的时候,外地的养鱼人要承包水库,承包前,只有二个人的水库管理处怕麻烦,委托村里请了一支专业捕捞队,想把水库里的鱼捕捞干净;由于水下地形太复杂,捕捞队辛辛苦苦干了好几天,还是一无所获。但他听一个捕捞队员眉飞色舞地说,他们遇到了一条罕见的大鱼,三番四次冲破渔网,有一次他们把它逼到石壁下的角落,设下好几层大网,但它力大无穷,横冲直撞,几个来回就破网而出,逃之夭夭。
       

“它还活得有滋有味?这就是它的杰作?”他的目光从水库的一头缓缓转向另一头,环绕着水面转过好几遍,仿佛要用犀利的视线,穿透没有被旭日照亮的碧绿的水面,捕捉到它的身影。他想到福尔摩斯说过的话:“如果你把所有不可能的选项都去掉,剩下来的,无论多么不可思议,一定就是真相。”       

他对水中鱼儿的生活和习性有些了解,因为他会垂钓,喜欢垂钓,而且垂钓技术相当好。

还在部队时,他的驻地旁边也有一个湖泊,常常有人垂钓,没事的时候,他就去看。开始是好奇,后来觉得很有趣,就向一个老人求教。老人热心快肠,诲人不倦。告诉他:“水是大自然的储藏室,很多奇迹都紧锁在里面,而垂钓则是’心灵的驿站,精神的兴奋剂,悲伤的分流器,情绪的镇定剂,激情的调节器,满足的联通器’;喜欢并且经常垂钓的人,会变得心平气和、宁静致远,有耐心,有韧性。”

没过多久,他就掌握了钓鱼的知识和技巧,垂钓也成为他唯一的爱好。回乡以后,一有空暇就会去垂钓。况且,这个水库的水质异常优良纯净,富含多种微量元素,水中生长着各种各样的鱼,无论哪一种鱼,也无论大鱼小鱼,肉质非常好,就是普普通通的大鲤鱼,钓上来就切成片,白里透红,晶莹透亮,蘸着佐料生吃,是难得一遇的美味佳肴。
       

他自信满满,对着宽阔澄净的水面,仿佛朝着看不见的它,放大声说:“碰到了我,算你倒了八辈子血霉!”

                                          二
     

       

经过几天仔仔细细的观察和推测,他基本上弄清楚了那条大草鱼的行踪。原来,那一大片遇雨则淹、天晴则涸的平地上长的小草叫“蚂蚁草”(他们那里的叫法,人们不屑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这种草的植物学名字),山里山外雨后,水库灌满了水,用不了多久,水渐渐退去,裸露出来的平地上,在阳光照耀下,“蚂蚁草”迅速地生长,绿绒绒、鲜嫩嫩的;再来一场大雨,水又淹没了长满嫩绿新草的平地,大鱼就乘这个时机游过来吃草,至于为什么必须吃成一个紧挨着一个标准的圆形,而且干净得有如用舌头舔过一样,只有天知道。
       

“小暑”那几天下大雨,把水库又一次灌满了。天空放晴,阳光灿烂,他站在坝堤上的大树下观察了两天。白天那里毫无动静,隔了一夜,第三天早上来看,二尺多深的水下,平地上有一小半布满了土黄色圆形。小草被它吃了。

“它是乘着夜色上来的。”他想,但又不能十分肯定自己的判断,需要再观察。又过了一夜,第四天一大清早来看,浅水下的平地上完全光秃了,印满了土黄色圆形,只留下纤细如梦如幻的丝丝绿影。但在靠山坡的水岸线下面,稀稀落落的几丛小草,幸存在二尺多的清浅水下。

深潭和浅水平地的交界处,一道陡坎像一条完美的弧线,从对岸高耸的青石壁那边,一直延伸到这边的坝堤脚下。他一边吸着烟,一边想:“它不会远走,会贪恋这里的美味佳肴,它此时应该还在附近的深水区游弋。”
       

举头看天,烈日当空,时已正午,他转身回家,扒了二大碗干饭,拿出钓鱼用具,匆匆忙忙回到水库。他用的钓竿是当时最好的碳素竿,把手前有一个辘轳,上面缠着一百米长的二号大力马线,这种线钓起二三十斤重的鱼不成问题,再配上十号伊士力大钩,挂了五颗玉米。
       

他有充足的理由自信。带着这竿子“南征北战”,钓起过许多大鱼。有一次,到战友那里作客,在一个比这个水库大得多的水库里钓到一条六十半斤的大草鱼,鱼的尾鳍像大蒲扇。他把水中的大鱼溜得精疲力竭,一沉一浮翻出白肚皮,靠到岸边了,但他和战友两人下水抱着鱼想抬上岸,却沉重又滑溜得无论用什么办法也弄不起来,无奈之下,战友到附近的农户借了一把铁锹,把鱼头砍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上岸。
       

坐在浅水平地与深潭交界处的岸上,把诱饵扔进靠浅水平地的深潭里。穿戴着钓鱼用的衣帽,虽然坐在水边,却犹如坐在蒸笼里,他对此毫不介意,似乎到了忘我的境界,一门心思钓鱼,身体一动不动。

他钓鱼从来如此,即使是在岸上,也尽量不动,如果实在要动,也是谨小慎微,快行快止。因为他觉得,鱼对水里的震荡或振动,那怕再微弱短暂,也能感觉和捕捉到。人或其他动物在岸上的活动,通过某种方式或路径传导给水下的鱼儿,它们会采取保护自己的行为,或深入水底,或远远游离,或对诱饵不理不睬。鱼儿绝对不是聋子瞎子或傻子,它们的感觉非常敏锐,有观察力、判断力和记忆力。他自从学会了垂钓,就没有轻视过它们。

直到日落西山,红霞满天,还是没有动静。这时他坚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误:“它确实像野兽一样,夜晚才出来觅食活动。”这样一想,也没有收拾渔具,就回家吃饭。
       

夜色降临,带着手电筒和夜光漂又来到水边。山大月小,万籁俱寂,他隐藏在稠密的黑暗中,悄悄地等待着,不弄出一点声响和亮光,连抽烟点火,也背对着水面,抽几口烟,便急忙掐灭。到了大半夜,夜光漂像坠落入水中的一颗星星,纹丝不动。
       

忽然,他敏锐地感觉到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活动,凝神静息地倾听,身后的草丛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慢慢地轻轻地向他移动。凭着声音大小,他觉得那东西没有威胁。一直等到那声音到身后触手可及的地方,才急忙转身,昏黄的头灯亮光里,原来是一只肥硕的猪獾子。猪獾被光照着,似乎吃了一惊,马上又恢复了懒惰的状态,两只发亮的眼睛朝他看了看,转身慢悠悠地走了。他本可以拿起渔叉,追上去将它叉住,但他没有兴趣,更担心追跑声惊吓了水下的那条大鱼。
       

又过了许久,渔漂还是纹丝不动。他觉得用玉米当钓饵似乎不对大鱼的口味,就轻轻地走到坡地那边,寻找到一小撮“蚂蚁草”,打成一个结,挂在大钩上。
       

月牙儿也藏到山峰的那边了,夜色更加黑暗,连水也黑黢黢的,只有漂子还闪着微黄的光。“再过一会儿,就要天亮了。”他正这样想,忽然,夜光漂突然直沉下去,“你终于来了,上钩了!”

他一阵狂喜,用力挥竿往上举,但是,好像钩上挂的是一个大铁砣,沉重得举不起来,只见那夜光漂飞也似的往前疾窜,还没有等他用大拇指轻按辘轳,借助摩擦力,增加渔线的拉扯力,但高速旋转的辘轳上的百米长线就放完了。“呯”的一声轻响,线被扯断,只剩下一支空竿。

它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还手的机会。
     

无比沮丧地望着黑乎乎的前方,一连抽了好几支烟。“它连头都没回!一百米长的大力马线,只有几秒钟的时间,连竿子都来不及抬起来,它的力气太大,至少也有五十斤!钓起来一定很刺激。”他想,好斗好胜心被激发起来。

                                          三

       

它受了意料不到的惊吓,恢复情绪需要一个时期,而且,它不会再上类似的当了。但它对平地上的“蚂蚁草”——它的美味佳肴决不会放弃。而他,需要一场大雨,淹没那一片亲切可爱的绿油油的草地。
       

他每天都要去水库溜达一圈,欣赏山光水色,聆听百鸟啼鸣,更重要的是观察情况,他看到被它啃光吃尽的小草,又沐浴着夏日火热的阳光,像初春的麦苗一样,一齐饱含着嫩绿长出来了。尽管他知道不可能,但内心深处抑制不住地希望和它不期而遇。是的,他从没有看见过它,但一到水边,看着那沉静澄澈的碧水,无论在哪个角落,都能强烈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它似乎在嘲笑他,那一种无形的压力,令他窒息,又令他亢奋,渴望捕获它的欲望如燃烧的熊熊烈火,日甚一日。
       

半个月过去了,他日思夜盼的大雨倾盆而下,千山万壑的洪水向水库里汇聚,水面一天比一天升高,淹没了草地,淹没了地势低洼的农田,往日清澈的水变得浑浊,漂浮着枝叶和杂草,那片长满了“蚂蚁草”的平地早就被淹没了。他担心它乘水面上布满木屑草叶,吃光了新生的小草,希望快快风停雨止,杂物尽,水面清。如他所愿,翌日蓝天丽日,白云悠悠。
     

与“吃一堑长一智”相比,他更喜欢“失败是成功之母”。他似乎摸清楚了它的心思,不会白天冒险到浅水区域吃草,因此他白天放心地睡觉,为通宵鏖战储备充足的精力。第一次较量让他知道,在它面前带辘轳的手竿毫无意义,所以,他换了一米八的海竿,又把伊士力渔钩加到十三号,渔线加长到二百米。天晴后的第一个夜晚过去了,它没有来。因为水底草地完好无损。
       

一轮明月从东山升起,山野到处静悄悄的。他来到水边,“它会先从哪儿开始吃?”望着水下那一片青草,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只能先试试看了。他把钩上挂了七八颗玉米,将它们甩向长满青草的平地和深潭正中间的交界处。
       

一夜没有动静。黎明的曙光照亮山峰,他有点失望地站起来,这地方除了猎人和樵夫,再没有闲人和忙人来。他所有的渔具都放在原地,向坝上走去。走到一半,回头一看,那水下草地靠山崖的一角,透过清澈见底的水,露出有几块黄色的圆形。它来过了,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而且它很谨慎小心,试探着吃了一点点。
       

“狡猾的家伙!”他悻悻地骂了一句。
       

又一次夜色降临,他如期而至,迫不及待。他想它今晚会从另一边过来,于是,把挂满玉米的大钩甩在靠坝堤的这一边。可是,一夜没有任何情况。天亮以后,他又站在坝顶俯瞰,山崖那边一大片青草消失了,许多标准的圆形整整齐齐地排列。他觉得被它戏弄了。

“它不是鱼,是一个披着鱼皮的魔兽!”他又一次恶狠狠地骂道。
       

吃晚饭时,喝了大半斤酒,再次披着夜色来到水边。他想,它连续二个晚上都在这边大吃大嚼,今晚很有可能换到那边。换位思考,如果他是它,也会换个地方。而且,这个地方靠近深潭处的草被吃光了,再往前就要在浅水里冒险。那边水深路近,从深潭里浮升起来,就是丰茂可口的青草,一有动静,瞬间就能脱逃。对,就到那边等它!
       

他收拾渔具的时候,又有些犹豫了:“我这样想,难道它就不会这样想了?”他背对着水面暗自想,“它不是一个傻瓜。如果它故伎重演呢?它以为我要到那边,可我偏偏要在这边。”于是,放下渔具,重新把一切准备就绪。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四下里黑黢黢的。他记得是沿着被水淹没的草地上的弧形岸走来的,途中有几条流入水库的小溪,坐的位置,离从水下拔地而起的陡峭石壁不远。虽然看不见,但他感觉到那石壁阴冷潮湿的气息。寂静和寂寞融为一体,前几个晚上,还能听到山林里有猎人撵麂子的吆喝声、土铳声,和猎狗的狂吠,今晚的山林旷野仿佛睡死了,一点点声音也没有。
       

他估摸着又到了下半夜。夜色加重了黑暗,也仿佛净化了寂静,然而,黑暗和寂静并不能窒息所有的生命。他听见从乱石那边传出的星火似的虫鸣,几个莹火虫在草丛上瓢飞,给这死一般的沉寂添了微弱的活力,显示出这依旧是人间,而不是地狱。

忽然,“咣,咣咣”几声短促暴怒似的声响,吓了他一大跳,这非常陌生又极其瘆人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发出来,仿佛在四面八方、枝枝叶叶里来回碰撞,黑暗又空旷的大气似乎突然被拧成无数条绞索,他全身的神经为之抽紧。

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取下暗黄光亮的头灯,屏息凝神在黑暗中四处察看,什么都没有。他忘了不能对着水面抽烟,以免被它发现,一边回想那种奇怪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一边不停地吸烟,以安抚恐惧和紧张的心情。
     

还没有等他想出来,那“咣,咣咣”的声音又突然在离他不远处暴怒似的响起,清脆和沉闷混合在一起,离他并不远。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摆出拚死一搏的架式,但黑暗中看不见任何东西。

停了一会儿,他觉得这样太被动,只有挨揍等死,于是,迅速弯腰,拿起手电筒,向他以为发出声音的地方乱照。雪亮的电光从露出水面的崖石下,一层层地向上,只见崖顶边上的一棵树下,站着一只壮实的山羊,一身白不白、灰不灰的毛;他看见它的瞬间,它的一只蹄子正在向地面的石块上猛跺,声音迸射而出。原来如此!那山羊看见灯光射来,转身跳走。虚惊一场,他叹了口气,满腹狐疑地想,这山羊的行为非常怪异,难道是在为谁报警?         

说时迟,那时快,他还在发呆,只听见夹在海竿上的小铃铛急促响起。“好家伙,上钩了!”他一阵狂喜,拔腿就跑,想一把抓住离他十米多远的竿子。

不曾想,发狂似的铃声未落,又一声“呯”的低沉声传来,紧随着“呜”的一个弧线般的声音,前面的空中似乎有什么物体飞弹而去。
       

他顾不得了,打开手电筒照海竿,已经不见踪影。

“它把渔竿都拽跑了?”他心里发慌,仔仔细细搜寻了好久,还是没有找到,连固定海竿的铁架子也没看见。
       

“狗东西,又让你跑掉了!”他不再气愤,只觉得它太厉害了。
       

坐在那里等到天亮,他不相信它连海竿也拖走了。在山坡上寻找,终于在离水边几十米远处,找到了那支因强大的反弹力,被甩到后面山坡上的灌木丛里。
       

拿着被暴力拉扯又被反弹力甩坏了的海竿,他苦笑着摇摇头,心里却想:“等着吧,还有下一回。”

                         

                                          四

       

缓坡平地上的“蚂蚁草”快被它吃光了,只剩下水岸线边的一小片,估计还不够它塞牙缝,从深潭到那里,清水只齐膝盖,浅得不能再浅,绝对托不起它沉重肥硕的身躯,他以为没希望,只能再等水尽地干,风吹日晒,小草再一次茂盛地长出来,然后被水淹没。
     

中午的时候,一个邻居请他喝酒,然后回家睡觉。醒来后坐立不安,心里有事,他想来想去,终于弄清楚了,还是那条大鱼。

虽然那些“蚂蚁草”只剩下一小片,但谁又知道,那些小草浸泡在水中,会施放出什么样的滋味?是清香还是浓郁?也许一小株和一大片“蚂蚁草”,对它来说没有什么不同。也许它是通过味觉和习惯,而不是通过视觉和触觉来决定自己的行动。

这样一想,他决定再去钓它。   

手竿不行,海竿也不行,那么什么能行呢?他把渔箱和渔包翻了又翻,忽然,灵光一闪:“直接用木桩!再把线加粗。”
       

急性子的他说干就干。骑着摩托车飞也似的来到镇上的编织厂,把五条二号大力马线合成一股,就算是打了折扣,也能承受一百五十斤以上的拉力。
     

这次他用特大号爆炸钩,每个钩上都缠上“蚂蚁草”;又把平时用来练臂力的臂力器拆开,取下二根弹簧,一头绑在编织的大力马线上,一头绑在木桩上,一根弹簧在上面,一根弹簧在下面,呈等腰三角形,用它的弹性来御力。
       

天色已晚,来不及吃饭,就把一大碗米饭揉捏成一个大饭团,骑着摩托车奔水库而去。
       

站在坝堤上扫视浅得一眼见底的水下平地和水边坡地,沿岸蜿蜒曲折,杂草丛生,灌木茂密,只有一条土坡,像大鱼隆起的脊背,从岸上延伸到水中,形状仿佛犁铧,右边不远处的半山坡上是一片矮小茂密的毛竹林,那里视野开阔,整个浅水区一览无余。
       

下到“犁铧尖”头,把结结实实的木桩深深地钉入泥土,用力摇摇,纹丝不动,又将两根弹簧一上一下钉在上面,涉水到斜对面仅剩下的一小块“蚂蚁草”边,将缠满了小草的爆炸钩放进一株草中,返回“犁铧尖”上,轻轻地把编织线和弹簧拉成一条直线,“陷阱”布置好了,剩下的就是耐心等待着那个大家伙咬钩。
       

半夜一点多,他百无聊赖,四处张望。只见天上一个月亮,水也有一个月亮,两个月亮的形状和洁白都一模一样,连一缕菲薄的云翳,也是从两个月亮的脸庞同时掠过。只是天上的月亮周围繁星点点,大大小小,而水中月亮旁边的星星稀稀落落。

他数着天上的星星,又瞪大眼睛数水里的星星,数着数着,感觉有点困倦,迷迷糊糊,渐渐地要进入梦乡了,可敏锐的听觉却抓住了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

那声音就像微风轻拂,小草们的叶尖互相摩擦。开始他以为真的是风吹叶动,但全身露出来的肌肤,却没有感觉到一点点的空气颤动和触摸,那不是风的声音。他又怀疑是在寂静中坐久了,因迷糊而产生的错觉。他怕惊扰了随时可能到来的它,不敢用凉水洗脸,让神志清醒一些,便使劲儿摇摇头,仿佛把自己摇清醒。

那个轻微的声音还在响,似乎更近了一些,但不是在水里,而是在他身后半山坡上的毛竹林里。声音不是行动者发出来的,而是什么东西踩到竹林里落在地上的枯竹叶,枯竹叶断裂和摩擦时的声音,轻轻地、慢慢地、很有节奏地,从竹林的那一边往这边过来。
     

“半夜三更的,会是什么东西?”他一边想,一边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在这荒山野洼,夜里有野兽出没算不上稀奇,可他越听越觉得不对,禁不住毛发耸然,冷汗直冒,因为他听那声音是脚步声,这脚步声不是四条腿的动物,而是二条腿的东西。是什么呢?用二条腿行走的除了人,就是鸟和禽,是人?不对!人的脚步声比这沉重得多。是鸟或禽?也不对!除了猫头鹰,别的鸟类或者禽类,半夜是不会动弹的,而猫头鹰飞捕猎物,也不像这样鬼鬼祟祟;况且那声音比大鸟或鸡鸭鹅的声音略显沉重,好像心事重重,或心怀鬼胎的样子。

难道是鬼怪?更不对!传说的鬼怪行走是没有声音的。再说了,在这方圆几十里的山乡,他是出了名的好人侠士,除恶扬善,扶弱济贫。去年的寒冬腊月,他到水库那边的大山里走亲戚,二十几里的山中小道对他来说犹如饭后散步消食。吃罢午饭回转,北风怒号,大雪纷飞,半路上遇到一个老人,薄衣单衫,冻得直打哆嗦。他二话没说,就把他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才寄给他的中长羽绒服披到老人的身上,自己一路小跑,浑身热汗,回到家里。

如果真的是鬼魅,那也只能是恶鬼厉鬼,“狭路相逢勇者胜”,尽管他控制不住地浑身战栗,脸皮发麻,但毫不犹豫地拿起随身携带的长刀,准备拚个你死我活。
       

那声音到了离他只有十几步的竹林边上,却又停住,仿佛在犹豫,是向他友好地走来,或者凶狠地扑来?空气一下子紧张可怖得凝固了。

他忽然想到了土铳枪,伸手摸了摸,却没有摸到。上次被崖顶上的山羊惊吓以后,他找山里的猎人借了一把威力大的土铳,每次夜晚钓鱼时,就随身携带,放在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可是,这回走得太匆忙,忘记了放在门口的土铳。

“与其胆战心惊地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冲上去拚个你死我活!”他紧紧地握住长刀,乘着朦胧胧的月光,悄悄地向声音停住的地方摸去。
       

快到竹林边了。“先下手为强。”他一个箭步跨上前,同时打开手电筒,雪亮的灯光射出去。如果对方是歹徒强盗或小鬼恶魔,他的行动是:左手用灯光照住对方的眼睛,让它看不清,然后右手的长刀迅雷不及掩耳地刺入它的要害。

可是,他既失望又欣慰,竹林里什么也没有。小心翼翼,仔仔细细地搜寻,没有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
       

回到钓位,刚刚想点燃一支烟压压惊,那声音又轻轻地响起来,他倏地一下站起来,看看黑黢黢的竹林,再看看自己所处的位置,身后的脚下就是水,他没有退路了。从竹林边到他这里,还有一片不大的空地,足够他回旋腾挪,闪身挥刀,出拳踢脚。于是,刀横胸前,严阵以待。只是那声音又轻轻地、慢慢地从近处走向远处,直到从竹林的这一边到那一边,然后消失了。山中水畔的夜,又被一片死寂吞没。——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他常常绞尽脑汁回想那个让他心惊胆战的声音,也向一些人询问,但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月隐星藏,黎明前的夜墨汁一般的黑,它的触角阻塞着每一个微亮的光点,天地融为一体,连诺大的水面也分辨不出来。

一盒烟抽完了,第二盒也抽完了,他正在打开第三盒,忽然,水面传出急促的“呼呼”、“吱吱”声,随着这声音,那边的浅水区响起更加急切的、好像连蹦带跳的“哗哗啦啦”的挣扎摔打声,从浅水靠岸的“蚂蚁草”那里直奔深潭,紧接着“呯”的一声。

突如其来,又突如其去,当他反应过来,用手电筒一照,前面的木桩有点歪斜,急忙过去察看,一根弹簧断了,另一根弹簧被拉扯变形。系成死结的五根编成的大力马线,还系在变形弹簧的一头圆环上,可水下的线不再是绷得直直的,已经松开半浮着。
       

它,逃走了。

黔驴技穷,束手无策,他简直有些佩服它了。

                                      五

   

屡败屡战,愈挫愈勇,他决不言败,决不服输!

可是,该想到的办法都想到了,该用出来的招数也用尽了。他茶饭不思,念念不忘如何制服它。“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是啊!哪个钓鱼的人不是如此?只不过姜太公钓鱼用的是直钩,其他所有人用的是弯钩,仅此而已。全是消极被动地等鱼儿被香饵引诱着吃钩,难道就不能主动出击?

他做过种种设想,用土铳枪打它,他找猎户借的这把土铳枪,是当地射程最远、威力最大的,能一枪打死一头野猪;可是,它在水下,他决无可能近距离发现它,并扣动扳机;如果距离远了,土铳射出去的铁丸能打中它,但由于水的阻力,铁丸力量不足,不会伤它一丝一毫。或者用渔叉叉它,可是使用渔叉也必须在更近的距离,几乎是贴身肉搏,而它始终都没有现形,又如何下手?这些都无济于事。用渔网就更不行了,还不等张开的大网合拢,高度紧张和警惕的它早就逃之夭夭。就算是侥幸把它网住了,就凭它的力量和冲劲儿,它肯定不会死,但渔网一定会破。

夏日的大雨一场下过了,又一场下过了;水库里的水一次涨起来、落下去,又一次涨起来、落下去了;“蚂蚁草”长出来,被它吃尽,再长出来,又被它吃尽了。他一筹莫展,遇到了从来没有遇到过的难题。

那天他拿起渔叉看,想到了“杀虎屠蛟”的周处。“既然古人周处能在水里杀死蛟龙,为什么我就不能在水里杀死大鱼?”他自己问自己。忽然,灵机一动,如果把渔叉上的矛只取一支,然后在矛尖下面打出倒刺,潜伏在水里,悄悄地等着它,然后乘它毫无防备而接近他时,闪电般地给它一击,将带倒刺的短矛刺进它的身体,岂不是万无一失?无论它怎样挣扎跳跃,都甩不掉插入身体的矛。这样的猎杀简单易行,他为自己的想法兴奋不已。

他又忙碌起来。找到钱匠铺,打了一支一尺长带倒刺的尖头锋利的钢矛。

说起来是主动出击,其实还是要“守株待兔”,因为从深潭到浅水区域的那一条弧形石壁太长,从堤坝的这一边,伸到山崖的那一边,它有没有必经之路?也许有,也许没有,它随心所欲,无论从哪里,都能浮游过去。

潜下水中侦察了几次,都不能让他有十分的把握。“只能靠运气了。”他选择了一处靠近山崖,水下石壁离水面较深的位置,当伏击或偷袭点。

今晚的月亮格外大,格外明亮,星星也似乎比平时多,仿佛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他只穿了一条游泳裤。一手拿着钢矛,一手拿着较粗的麻绳。

他考虑得相当周到,如果刺中大鱼,它不是向远方全力疾驰逃窜,就会向水底下沉。在水面上游动,他跟不上它飞快的速度,不可能挟抱着它拉扯纠缠,只能松手,让它带着钢矛逃逸;如果它向下沉去,那更加危险:他听说这水库下面以前是大山的沟壑,最深处达一百多米,而人潜入水中,每深潜十米就增加一个大气压;在潜到二十米的时候,每平方厘米就有三公斤压力,这是人类身体在四周的压力下不吸进空气时所承受的最大压力了。他记得在部队时,连长讲过,一个潜水员潜到四十米深处时,他的保护衣和氧气管都被岩石划破了,人们把潜水员打捞起来,脱下他的潜水衣,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团腊肠似的肉泥。他决不能被它拉到十米以下的深水区。所以,他准备了一根一百米长的麻绳,一头栓在钢矛尾的圆环上,一头系在充满空气的板车轮胎上。就算它潜下去一百米深,他也不必跟下去。同时,麻绳浸水后更加结实有韧性,除非刀割斧剁,哪怕火烧也不会断掉。

准备下水时,猛然听见山崖上的一棵树上的枝叶“扑簌簌”响,他抬头一看,只见一只张开翅膀的硕大鸟儿的黑影,发出凄厉怪异的叫,恍惚看见那大鸟冲着自己露出一脸阴险狡诈的狞笑。他暗自惊讶,它俨然从苏轼的《石钟山记》冲了出来:“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欬且笑于山中者”,那大鸟连连发出怪叫,愤然腾起,又倏然俯冲,在低空贴着崖壁,绕着水面鬼影般地飘忽不定,最后消失在远方的山林里。

他又惊又疑,猜不出来这是吉兆还是凶兆,但是,纵然是凶兆,也阻止不了他。就算前面是枪林弹雨,他也会义无反顾,赴向前去,因为此时此刻,支配他的不再是冷静的理智,而是燃烧的激情、黑暗的本能和钢铁般的意志。

他非常清楚,这是一场生死较量,胜败在此一举。

游到预先设计的位置,潜在水下,嘴里含着一根又长又粗的塑料管,用来呼吸,右手握住钢矛,左手轻捏着麻绳,头上的水面,浮着充满气的轮胎。

他刚潜入水的时候,仰面朝天,静静的水面在他下潜时,月光照亮的水上荡起一条条若隐若现的涟漪,圆盘似的明月在上面轻轻地晃荡。下潜埋伏好后再往上看,上面的亮光减弱了,朦朦胧胧的一片白影,周围黑乎乎的一团。上半身的水很凉爽,脚下面的水有些冰冷,清澈的水像没有轻风吹动的空气一样安静祥和,紧紧地贴着肌肤,柔和地渗入毛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敏锐地感觉水有些微微晃悠,“它来了。”他在心里庆幸没有选错位置。他的神经、感觉和浑身上下的肌肉被紧急动员起来,随时能够投入激烈的搏斗。

他越来越感觉到了它黑黢黢的庞大的暗影,仿佛泰山压顶似地来了。他对猎杀它做了充分的思考和必要的心理准备,但真的要面对面搏斗时,心里还是一阵战栗,不由得把手中的钢矛紧紧握住。

他尽量隐蔽,保持天然状态下的平静,不在动手之前被它发现,以达到令它猝不及防,措手不及的效果。但万一被它及时发现后的情形,他也反复思考过:如果它回头向自己冲来,就快速闪开,同时对准它的额头(如果它有额头的话,就是嘴巴上面的那一块)或嘴巴猛戳,最好把钢矛全部扎进去;如果从左边或右边窜过,那左面或右面宽大的身体也能一击必中。他觉得它不会从他下面逃走,因为他就正好在它的下方;而它的上边就是水面,无路可走。同时,如果它被刺中,必然在惊恐中拚命逃走,那它又会往哪里逃?按照我们人类的思维和本能,一定要逃回自己觉得最安全、最熟悉的地方,也就是说“家”。它的“家”在哪里?他当然不知道。也许在水的最深处,也许在一个偏僻隐蔽处,哪个地方离这里有多远?离水面有多深?他都不知道。但是,他的绳索有一百米长,无论它怎么逃?往哪里逃?都不可能挣脱扯断绳索。因为他在绳索的另一头(此时正漂浮在水面上),栓了一个充满气轮胎。只要钢矛枪在它的体内,轮胎会一直跟着它,指示着它的位置,直到把它累垮拖死。

他的眼睛非常模糊地看见了它!不是通过形态,而是通过水的强力压迫和黑与黑的微小差别。

那一刻,他的灵魂受到巨大的冲击,被强烈地震撼,心里充满了敬畏和惊异,它悄无声息地游弋,像一艘微型潜艇,庞大的躯体,还保持着优美的流线型。

在他看见它的同时,它也看见了他。他的头离水面不到二米,它在他的上面约半米,它立刻意识到危机就在眼前。就在他出手把钢矛刺向它的刹那间,它既没有向前疾驰,也没有转身回头,而是一个翻身跃起,冲出水面,有如“后空翻”,越过他的头,腾空向他身后飞去。平静的水顿时翻起一股浪潮,卷下一个旋涡,溅射出无数浪花。

说时迟,那时快,他清楚地看见,在它翻身跃起的时候,露出了微微发白的腹部。他“旱地拔葱”似的一窜而起,右手的钢矛深深刺入它柔软的下腹。

然而,它被刺中了,他的危险同时降临。百密一疏,万万没想到,一气呵成的行动中,绳索出了问题:离钢矛半米处,绳索意外地打成了死结,恰恰把他的右手腕栓住,只能跟着它往水中下沉去。那一瞬间,他的脑子像夏季阴霾密布的天空划过的电光一般,闪过无数个念头,如果挺直身体,就会被它拖进深渊里,自己的身体经受不了水的压力;它在向水底急窜,自己又不能张开双臂和双腿,增大向下急坠的阻力;如果收缩成一团,就失去了所有的浮力,同样会坠下去。

他急需抓住一个固定的东西,才能用上力气。但是,可以浮起千斤重物的能触摸的水,此刻却仿佛空空荡荡的空气,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英雄无用武之地。他绝望了。

上天保佑!它不是为何,忽然不再垂直向下窜去,而是平行地朝左边转身,往岸边的水下土坡那边窜过了去。他不知道这是死里逃生的机会来了?还是它在耍什么花招?但不管它是好心,还是恶意,他必须抓住机会。

他尽量伸长的左手,触碰到一个柔软的东西,居然是水下土坡上的水草。他一把抓住一丛水草,这样的水草以前他蹲在岸边拽过,生长得非常牢固,根须深扎,茎杆坚韧,费很大的力也拔不出来,但此时,这些水草仿佛浮萍,似乎还没有用力,已连根拔起!不能减缓他前行或下坠的速度,更不能为他停止下来提供一点刹车般的阻力或反作用力。

含在嘴里的呼吸管早就吐了,憋气憋到了极限,处境危急,命在须臾,只剩下一丝希望,他拽着一丛水草,瞬间感到它正松动,立刻去抓下面的另一丛水草,就这样一直往下薅;已经到了水底,下面并不平坦,是一个缓坡,缓坡前面是一个水中石壁下的深坑,缓坡和深坑的边沿,有沟坎,有裂缝,有岩石,有树桩,他左手的五指张开,像铁耙一样,顺着水底地面乱摸乱抓,希望能握住一个坚固的东西,把自己固定下来。忽然,他抓住一个又硬又滑的树桩,他不能再失去这个救命的机会,五指像铁爪一样,死死地掐住树桩,两腿迅速卷起,收回又合拢,如同二根钢条钢环,硬生生地把树桩夹住。

终于停了下来。它还在用力下潜,他使劲儿把它往回拽,双方短暂僵持,俄顷,他从绳索传递过来的力量上,感觉它因愤怒又惊恐而爆发的巨大又蛮横的力量,千钧一发,你死我活,或同归于尽的时刻到了。

命若游丝,他知道战胜不了它,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希望能逃过一劫,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他拚尽最后的力气,猛地一扯钢矛绳结,顿时,扎进它身体的钢矛脱落,它似乎没有任何感觉,毫不理会情况已经急转直下,扭身快速向下窜去。

不敢做丝毫的停顿,他双腿用力一蹬,一下子窜上了水面,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星空下、清水上夏夜清新的空气。

……

夏去秋来,他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在南方一个城市开了公司,请他再去“同甘共苦”。他告别家乡的那天,在水库的坝堤上跪下来,只有他知道,是它放过了他。在他身处水中,通过钢矛和绳索,他的性命掌握在它那里,只要它直接向深渊冲下去,而不转弯游到靠岸的水底土坡上,那么,他将毫无疑问地葬身鱼腹,成为野魂水鬼。

他闪着泪光的眼睛,凝望着碧水青山;而心灵的眼睛,却深情地注视着肉眼看不见的它。分别在即,他的心里充满了虔诚和敬畏,感慨万分地说:“你的与世无争,以德报怨,我只能高山仰止。你的不杀之恩,好生之德,我感激不尽,铭记在心!”

2023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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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i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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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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