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不败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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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崩,一处极小的玉脉于日光下显现出来。

于之出土的是尊通体纯白、同日光争辉闪耀的和田宝玉,其切面之白,若牛犊被刀斩断脊骨的切面,透着至冷、至纯、至精的寒芒。手握着它,连魂魄都似摄入其中,再一回神,原来竟只是玉。

接着,倾尽一百座城的工匠,从中挑选出拥有最灵活手臂的年轻匠师,务必是灵活的年轻人,令他们夜以继日,操着细如发丝的雕刻小刀,将世代的文化符号刻入玉石,通过泣血的劳动将其雕刻为玺,刻上龙、凤、麒麟,加之日月、生肖,让人以为这玉不属于历史而是神话。

然而却接着,这座玉玺被脑满肠肥的宦臣盗走,先塞入裤裆,最后扔进粪坑,又在下水道里被拾荒的孩童捡走,接着当作玩耍的石头磕碰、磨损掉其上的花纹,最终又被荒郊的一群黄狗当作白骨分食进肚,而终成为粪土融入土地。

而我最好的朋友,伟大的剑客左冷河的一生,就如同这散作尘土的玉石……

一座偌大的王朝总会有一股股可被描述为正、邪两道的势力。

原本在王朝澎湃的生机和秩序庇佑下,两者默契地保持平衡,而随着王朝没落,杀人截货、颠倒黑白、奸淫邪秽的乱象愈发猖獗,作乱者们拼命吸吮着这个时代最后的骨髓,企图创建自己的秩序。

倘有人敢发声要惩治这乱象,他的头颅第二天就会悬在城市里最显眼的位置,因为他的名字早已被当时的幕后黑手——拓跋樽龙,写在了悬赏令上流入赏金集市。然拓跋樽龙的邪性不止于此:他会分别悬赏此人的双眼、手指、两足,最终导致拿到悬赏令的不是单单一个刺客,而是一群分赃的豺狼。总之,胆敢忤逆拓跋樽龙的人终归尸骨无存。

而当时所谓正道,就好似接受阉割的公牛,眼睁睁看着屠夫剜走自己的血肉然后在自己眼前用铁锤敲成碎泥,最后惊恐着丧失掉仅有的斗志。

更有甚者,待正道沦落后,武林排名靠前的几位,也都替换成了平地飞升的蝇营狗苟之徒,他们是拓跋樽龙的信徒,他们将搜刮来的武学典籍聚拢在自己的领地,只有同自己有利益相关的人才能从他们那分上一两本武学典籍。这就导致武学成为了各路势力要挟、统治的手段,黑暗笼罩武林。

少林藏经阁、武当真武殿、华山绝顶、蜀山剑门、琅琊洞天也早已毁败,拓跋樽龙许诺给各门派贪婪的内外弟子,只要他们肯泄露宗门的秘密,那么等拓跋樽龙烧光那门派的一切后,便会将本宗门最精妙的典籍相赠。

拓跋樽龙借着泄露出的秘密,派出精锐部队擒住整个门派上下一众师弟子后,便拿着《易筋经》、《无相法》、《嫁衣功》的书页,顽童一般撕碎成残页,然后又像撕碎馒头喂鸭子一样将残页扔在空中,看着贪婪的人哄抢,接着看着这副滑稽场面爆发出大笑。

拓跋樽龙总是佝偻着背,黑色乱发散在病恹恹的脸颊两侧,稍稍遮住他闪烁着光的双眼,而他苍白皮肤的手则握着自家儿子的小手,一边赏心悦目地观察别人被折磨的画面,一边将带有恶趣味的观念灌输给自家小儿,渴望有朝一日拓跋家的人能继承他的邪性。

他在每一座城都设置据点,贿赂各地行商,排挤、摧残却又不消灭尚有良心的民众,最后一点点构建了自己的版图。

当时王朝的帝王忙于修筑抵抗蛮夷的城墙,无暇顾及谋反的拓跋樽龙,最终当帝王意识到问题时,拓跋樽龙已经拔掉了皇帝安插在王城的所有据点,并在王城建立起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城楼,并将它命名为名人楼。

名人楼上歌舞升平、熙熙攘攘,形形色色的坏胚们在这名利场里进进出出、畅所欲言。而名人楼下,王城街道却冷冷清清,被剥削到皮包骨的百姓们困于拓跋樽龙的手段,只能苟且度日。

没有正义可言,因为正义已然退入幕后。

然而之后的二十年里,突然有天,王城三百里外的不败川传出一声巨响。

鸟兽逃窜、灰尘漫天,原来是支撑不败川瀑布的石头,被什么东西弄碎了。

上流的水冲击着下面的陆地,远远看着非常壮观。不少人站在各层楼的阳台向着不败川观望。

一个时辰后,有人踏着名人楼的顶梁柱竟然直接凌空登上了三楼。

拓跋樽龙立刻得知了这一消息。

已有整整两年,没有任何人胆敢来刺杀他了。

来者双手隐于袖中,穿着粗布衫,双眼长久睁着,好像一闭眼就会被敌人偷袭一般。

他以一种雕像般的站姿站在名人楼的大堂中央,也就是贼巢中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如同静止一样,他的眼睛透过人群,盯着拓跋樽龙。另外,这青年的长相是令姑娘们疯魔的那种类型。

拓跋樽龙保险起见,让身边的人查验一下此人身份。

此人并不在任何江湖排名中占据名号。

所以拓跋樽龙便没把他当回事。

拓跋樽龙已见过许多世面,他并不在乎什么刺客。

唯独令他不快的是,来者竟突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拔出了背后配剑,接着以无畏的勇气指向了周边的所有人。

周围立刻爆发出不怀好意的笑。

来者也回报以笑,握剑的手臂浮起肌肉,脸上也刻着刀锋一样的笑容。

他只是说了一句话:“这座楼里,凡是姓赵的、姓钱的、姓孙的、姓李的,总之姓百家姓的,统统出列受斩。”

接着,拓跋樽龙手下一位悍将已然拖刀闪身,欲斩杀来者。

然而青光一闪,刀未举起,人已经捂着喉咙缓缓倒下,鲜血过了一会才汨汨流出。

剑客已侧回身,支起握剑的臂膀,举起剑刃,仍是指向了整座王朝最邪恶的这批人。

已有人看出来,他诡异、快极的剑法绝不属于当世任何一个宗门。

他本人好像闪烁着光芒,同背后那轮远方的闪耀太阳争辉。

他所指着的这群人,看到方才的场面,又看到他,竟然都纷纷低下了头。

他们好像知道这位剑客是来惩罚自己的。

而这剑客的确就是抱着这层想法来的。

拓跋樽龙咬着牙,还未出手就感觉已被斩出来了伤口。连拓跋樽龙都暗叫:怎么会有这样正义的人?

突然,四楼破空射来一只暗箭。

剑客动也未动,那只箭竟然射偏了,就好像他知道箭会射偏一样,并且他竟一点都没有怕死的意味。

拓跋樽龙突然咳嗽一声,询问来者姓名。

剑客便报出姓名:左冷河。

果然,他并不在武林排名中。

拓跋樽龙朝身边一位老人使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地走出人群,站在了左冷河的对面。

这位老人从拓跋樽龙那得到了武当派以及五岳剑派的剑谱,一手狂风快剑纵横武林,被名人楼排在了第三的位置。

拓跋樽龙轻唤老人名字:“郑伯,直截点。事情闹得有些大了。”

姓郑的老人点头,好像从拓跋樽龙那里得到了勇气,便眯着眼看向左冷河。

可就是这一眯眼,左冷河已欺至他身前。

接着,左冷河狠狠地给了这名老人一耳光。

无人看清左冷河的动作,接着左冷河又将剑刃插在了老人脚掌中央,郑伯还未出剑已经错愕地出声喊痛。

左冷河好像知道郑伯干过什么事情,便说:“郑伯最喜欢斩人脚掌然后带回领钱,不论妇女儿童,你都要折磨取乐。既如此,我便让你也体会这番滋味。”

他刺穿郑伯脚掌,接着不顾对方脚掌吃痛,踩着扁了过去,仍然拿剑指着其他人。

他向前走,周围的敌人便后退。

接着数十人无声地从四面八方朝他射出弓箭,箭雨围着他射作一圈,而左冷河只是抬头稍稍判断,向后挪了三步便躲闪了过去。

原来这群人的弓箭都盯准了左冷河的脑袋、心脏,以至于弓箭虽然密集,却只是散作一小片,因此左冷河剑未稍动却躲过了这迫人的箭雨。

但他甚至睫毛都没有因此动过分毫,呼吸仍旧平稳,剑刃依旧指着拓跋樽龙的方向。

尽管是名人楼诸恶人的死敌,见识到左冷河这样的勇气,他们也不禁称赞起来。

拓跋樽龙紧张地盯着面前的局势,忽然哈哈一笑,竟从一群护卫中走了出来,他径直朝左冷河走过去,接着在自己这边的人群中先是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被拍肩膀的人便跟他走出来。

接着拓跋樽龙又拍拍另一人的肩膀,便又有人走出来……

如此反复,直到拓跋樽龙身后跟着五个人时,他才停手。这时他已走到左冷河面前。左冷河将剑刃狠狠搭在了他的脖颈上。

一滴滴血从拓跋樽龙脖颈边沁了出来,但拓跋樽龙却露出前所未有的笑意。

接着,拓跋樽龙便向左冷河作介绍,介绍着身后走出的人。好像他们并非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首先介绍的是位身材极矮小的家伙,这人搓着手,哼哧哼哧地不好意思地看着左冷河,脸上尽是油光,连头发都一闪闪的。

左冷河只看这人腰身比例就判断出这人武学专攻别人下三路。

这人未等拓跋樽龙介绍,并且看见左冷河杀气骤敛,便先朝他套近乎,请左冷河称呼自己为“金蟾”,并且只要左冷河肯当他帐下的赏金刺客,金钱不是问题。

以左冷河的身手,定能刺杀各路掌门,为拓跋樽龙的大业铺平道路。

接着拓跋樽龙又从五个人中轻轻牵出一位身材曼妙的女人,她右手拿柄长烟枪,赤红的嘴唇咧着吐着烟雾,眼神朦胧地上下打量左冷河,雪白的脖颈下能看到她那血管轻轻颤动,她举止也放肆得出奇,竟然想凑过去闻左冷河身上气息。

然而左冷河却猛地瞪了她一眼,她立刻呆住随后负了两手乖乖站好。

拓跋樽龙又介绍道:“你也不要怠慢这位雪姊姊,她手底下的青绾、红绾都是最好的,我寻觅天下美人,能入我眼的全都被她收了去,倘若你喜欢,我甚至能把帝王的妃嫔替你抢来,只要你想。”

左冷河仍旧没开口,而拓跋樽龙脖上流出的血却越来越多。

拓跋樽龙又向他介绍一位瞎眼的老人,据说,江湖排名便是他制定的。

“而能制定出天下公认的江湖排名,只能是天下第一。”

这瞎眼老人普通得出奇,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但正因此,最令左冷河忌惮,因为左冷河发觉,瞎眼老人堵住了自己唯一的退路。

接着,拓跋樽龙又介绍了此间最优秀的厨子,一位佝偻的老妇,也是从御膳房俘虏来的御厨总管,据说仅仅是因为拓跋樽龙想吃拔丝地瓜。

黑白相间的枯发挡在她熏黑因而粗糙的脸上,可她鼻尖却总莫名其妙地颤动,好像在闻什么东西。

此外还有一位高了左冷河整整一尺的男人,他裸着上身,棕色的皮肤包裹着一座座小山似的肌肉,满身汗味,好像刚刚锻炼完一般。

他是位名匠后裔,打造出了当世最完美的一柄剑,这时,他恭敬地将那柄剑从剑匣中引出,请左冷河过目。

左冷河身为剑客,当然喜欢收藏宝剑,况且他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

但他看也未看,旋即竟将剑从拓跋樽龙脖颈边撤了回来。

因为他身后那位瞎眼老人,方才伸出了两指,正欲捏断左冷河的脊骨。

而左冷河快极的剑果真被老人轻轻捏住,接着一声脆响,剑刃被捏断。

而左冷河这时已不顾什么,握住匠人方才递来的剑,圆弧般划出——

挥斩出的剑气犹如百川入海时最后那一刹那,所有的剑招都汇聚成平平无奇的一道挥砍。

同时剑刃承载着他的剑意,发出轰鸣声响,也只有这样一柄好剑才能承载住他瞬间释放的内力和杀意,内力积压在剑刃上发出的鸣响,竟让在场人都欲捂住耳朵。

能挥出这样豪迈剑势的家伙,却只是少年。

老人猛地一声叫好,仿佛从这一剑中悟出些什么。

左冷河当然不会败北,因为他为了今日这一刻,已练习十五年。

每日对着澎湃的瀑布挥剑,而瀑布被斩断之后自行聚拢,他便继续抽剑断水。

循环往复,枯燥至极。

他的手指时常被汛期时的瀑布瞬间震断,但他咬着牙忍了过来。

他也未曾见过女人,更不会被金钱、美食、兵器、武学收买。

他活着,就是为了击溃面前这群匪徒。

名叫金蟾的五短身材的家伙,养着一群盗贼,到处搜刮钱财,甚至不惜干下劫镖、盗墓的勾当。

名叫雪媚娘的女人,将手底的女孩卖给各州郡员外的府邸,然后悄悄毒死那家官员,随后趁乱帮拓跋樽龙在府中安插间谍。

姓褚的疱子,爱用人肉做餐点,因为在她眼里,越奇特的食材就越能做出美食。

叫徐慎的铁匠,私下里则做着兵器买卖,并且垄断了王城的铁矿生意,在他眼里,矿工的生命丝毫没有淬炼出的铁胚美丽。

而左冷河面前天下第一的老人,无名无姓,这时竟然不敢挡其剑刃,只能硬生生靠内力凌空使出弹指神通,使左冷河的剑刃稍微偏离半分。

偏离的剑刃斩在三楼的石柱上。

这可是能斩断瀑布的剑刃。

这时,众人才恍然大悟。

先前不败川的瀑布究竟为何势头加快,原来是左冷河一剑将瀑布于某一瞬间硬生生劈了回去,接着重新落下的瀑布撞毁了底下的陆地。

何等迅猛的剑。

也正因此,三楼的顶梁石柱被左冷河劈断,众人连忙撤到二楼。

恍惚间,同左冷河对峙的瞎眼老人一咬牙,从腰间掏出一柄蝉翼刀,对准左冷河。

左冷河示以微笑。

这意味着他们这场决斗要画上句号了。

左冷河以一位剑客的方式向这位刀客示以尊重,但这尊重很快被他的杀气掩盖过去,左冷河知道,被面前老人斩杀的武林正道不可计其数。

他心中满是正义,因此握剑的手毫不动摇,他知道自己的剑中没有遗憾与错误。

而面前的瞎眼老人,尽管是公认的天下第一,这时望着左冷河却像做错了事情的家伙。然而的确他做错了事情。

当年,他还是外门弟子时,为了一本《梯云纵》而向拓跋樽龙泄露了武当山的密道,随后他跟着拓跋樽龙烧毁了武当真武殿。

之后,他也看过许多比《梯云纵》更宝贝的书,甚至练成了空蝉一刀闪的绝技,然而他再也没有当时渴求《梯云纵》而不得的那种心情了。

他也未曾一败。

此时,他要以空蝉一刀斩迎接左冷河的川流不败剑,盯着左冷河坚定的眼神,他有一分犹豫。

这分犹豫被放大在了他的剑意乃至剑招上。

而左冷河知道自己是正义的,因此没有任何凝滞。

两人朝对方冲去,仅一瞬间胜负便已分晓。

左冷河剑刃兀自颤动,而老人已刀断人亡。

随后,名人楼上的一众匪徒作鸟兽散,包括拓跋樽龙,后来有人指出,左冷河剑指的那人其实只是拓跋樽龙众多替身中的一个而已,真正的拓跋樽龙永远不会暴露自己的行踪。

最终,左冷河一个人孤零零地从这座楼走了出来。

他一身疲惫,整张脸一团灰败。

多年以后,左冷河会告诉我:“吕怜川,我当时几乎怕的要死,但我不得不握住自己的剑,我才二十三岁,名人楼的人却个个年长,我差点没能回来。”

然而当时的人却不这么认为。

左冷河如此完美,以至于名人楼一战后,他的名字传彻天下。

正道人士为之疯魔,都想见识一下他那一手能发一剑绝不发第二剑的川流不败剑。

他也总不吝惜自己的剑法,常常向人展示,但没人能学会。

青年时的左冷河就像一道穿破无边云层,透射过来的光。

左,冷,河……多么清澈、纯洁、高傲的名字。他是英雄。

朝廷群官府邸的千金们得知了他的事迹,纷纷写好情书托人寄给左冷河。连帝王都听说了他的事迹,要请他当御前护卫。

而左冷河自那天后好像突然消失了。

他回到了不败川,继续练剑,每日对着湍急的瀑布长久地挥砍,直到挥剑三万次方可休息。不达目标,绝不停歇。

人们也听说,名人楼之战后,拓跋樽龙撤入了西域,“金蟾”退回了淮安,其余人则在京城做起了生意,再也不敢越出底线半分:靠着青楼发家的雪媚娘将自家庭院设计成了歌坊,姓褚的厨子则回到了御膳房,给左冷河送剑的徐慎也不敢再抛头露面……

自此,武林正道才开始重振旗鼓,他们时常发帖请左冷河前往本门探讨武学,左冷河便去了,毫不保留地帮助各大宗门重新振兴。

但他仍旧孤身一人。

曾有人看到左冷河从早到晚修习剑术,他浑身是汗,眼神锐利。他也从不与任何女孩搭话,就仿佛她们会影响他的情绪继而影响他出剑一般。

他时常悄悄巡视京城。

雪媚娘那歌坊里的舞女每每见到他都更加忘情地跳舞,可他一眼都不看,只是盯着雪媚娘的一举一动。

雪媚娘从腰间引出一壶茶,轻轻为他倒下,而他却动也不动,等到雪媚娘想勾搭他脖颈时他猛地用拇指顶住佩剑的剑格,剑柄从剑鞘中弹出正好砸在雪媚娘鼻梁上,鲜血流出,直逼得她谩骂左冷河的祖宗。

他在夕阳西下时来到歌坊,于次日清晨离开,就是为了监督雪媚娘,令她不敢再做声色交易。

而白天练完剑,他就一刻不停地绕着京城巡逻,日复一日。

他的声名已能使他被推举为武林盟主。

但每次各派人士要这么做时,他总是回绝。

正派人士将他奉为神明,也正因此,某天我才会从自家门派偷偷溜出来,去寻找这位只活在传说中的剑客。

那时,左冷河已经守护了江湖整整十九年。

十九年间,拓跋樽龙无数次从西域派出刺客,但每每都被他击退。直到第十七个年头,西域传出消息,拓跋樽龙已然病逝,而继承了他那邪性的正是他的儿子。

他那儿子不肯丢掉父亲的名字,因此也叫拓跋樽龙,左冷河如今已是在和拓跋樽龙二世争锋交手了。

这位年轻的拓跋樽龙想重建名人楼,于是亲自调集部队前往淮安与“金蟾”会合。

“金蟾”也对左冷河咬牙切齿,因为他手下的盗墓团伙曾在琅琊洞天被左冷河一窝端掉。

他们找到了当年瞎眼老人的子嗣,将武林最珍贵的典籍分享给他们,然后教他们去找左冷河复仇。

我偷偷乘船来到不败川时,亲眼见到了左冷河斩杀掉其中一人。

他的身旁是飞流直下的瀑布,而他手中剑刃被内力激荡发出的声响则比瀑布更为震撼。

仅此一剑,就将来者的武器劈断;纵横的剑气则划过那人喉管,将那人震入水中。

盯着水中泛起的血色涟漪,左冷河在那俯首,接着轻甩剑上的鲜血,叹着气。

我早已被方才一幕震撼到灵魂。

剑气扶摇九万里,一刃锋寒十五州。

他看到了我,立刻发觉我似乎没带着敌意,大抵是因为他早已能闻出杀气。

他招呼我过来,我便过去。

他问我为什么来不败川。

我当时十六岁,他则已经四十七岁。

我让他猜。

他猜我是要请他传授剑术。我却摇摇头,告诉了他我已是自己宗门最杰出的剑客。

他忽然眼神一亮,请我展示剑法。

我将自己使得炉火纯青的剑法展示出来。他眼睛一点不眨地观看着,不发一言。

接着他忽而道:“可你还缺一柄好剑。”

我点点头。

他便将自己的剑递给了我:这便是当年破掉空蝉一刀斩的那柄剑。我本不想接受,可他眼中尽是真诚。

我也已发觉,左冷河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英俊。

他两鬓已有白发,眼角都是皱纹,说话时嘴唇还微微颤动,并不像别人口中吹嘘的那般神。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自己叫吕怜川。

“那现在可否告诉在下,你为何从蜀山一直跑到了这不败川?”他问我。

我回答他:为了见一见当世最完美的英雄。

当听到“完美”和“英雄”二字时,我看到左冷河眼神瞬间暗淡,接着轻轻蹲下,歪着脑袋重复这几个词。

他喃喃道:“完美?”

我便告诉他当然如此,接着滔滔不绝地重复着他的苦修之路。

他每日都挥砍瀑布,他戒除女色只为维持自己剑客的巅峰期,他守护着城市,并且丝毫不吝惜自己的武功……

他如此纯洁,如此正义,他的修行如此顺利,他的人生如此圆满……

可他忽而笑了,好像很释然。

他淡淡道:“你觉得我是个苦修者,可你是否知道,我每天过的也很累啊。”

“每日都要斩断瀑布那么多次,我也非常疲惫,并且时常坚持不下去,然后到了那时就从不败川溜出去,什么也不想干。每次去雪媚娘的歌坊,看到那群漂亮的女孩,我的内心也时常荡漾,也忍不住吞咽口水,甚至做梦也想和她们说说笑笑。看到客栈里的人饮酒,我也想抢过酒杯,然后配上花生、烧鸡狠狠饱餐一顿,然后终日睡觉……练什么鬼剑法呢?我总这样质疑自己。如果你认为苦修者内心一定纯洁的话,那么你就错了,我的内心恐怕更为煎熬。”

我接着说:“可不管怎样,你是川流不败剑,你不怕危险,心中满是正义。”

他更苦涩地说:“不怕?恰恰相反,我怕得要死。每次碰到可怕的对手,我都会祈求上苍保佑我的安危。我时常放弃练剑,自暴自弃,任情绪左右,然后把自己关起来。我也明明知道不练剑术自己水平就会下降,可我还是忍不住这样做。”

他续道:“就如同好色,男人都知道好色不好,可他们还是忍不住。我的苦修并非一番风顺,而是充满折磨,既有身体上的,但更多是心灵上的,所以‘纯洁’这种词我根本配不上。”

他拍拍我的肩膀,“相比而言,你们才是武林的未来。”

“可你是武林正派们的偶像,你所向披靡,甚至将拓跋樽龙赶回了西域。”

“倘若你跟我做着一样的事,你也会成为川流不败剑。不一定是我……”他淡淡说。

“可你难道要让普通人也像你一样当英雄?”

“恰恰相反,”他说,“我想让英雄变回普通人。”

他续道:“我想请你不要把我当偶像,因为我也会失败,也是普通的剑客,到了那时候,也就请你们原谅我。”

他说的非常真诚,接着他告诉我,自己明日就要去淮安同拓跋樽龙二世进行决斗。

他的确去了,而拓跋樽龙二世也在等候着他。

拓跋樽龙二世从病逝父亲的书房中找到了那最珍贵的内功心法和各路刀枪剑招。他甚至修行了十年,就是为了帮助父亲击溃左冷河。

而左冷河仍然如同当年一样站定,眼睛死死盯住对方。

可他还是在某一刻因为疲惫闭了一瞬间眼睛。

就在那一刻,拓跋樽龙二世刀已出鞘。

时间仿佛静止,风也似乎被斩断。

下一刻,狂风大作,朝左冷河灌了过去。

左冷河剑已挥出。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飞鸟和游鱼,以及一片松鼠穿越其中的树林。

左冷河接着看向自己的衣衫。

鲜血已透过衣衫流了出来。

我等候许久,左冷河再也没有回到不败川。

而后,我听说拓跋樽龙二世又回到了王城,并且着手重建名人楼。

他把名人楼原先的恶人重新邀请了回去,包括后来肥胖得只能由人抬着的“金蟾”,年老珠黄的雪媚娘,佝偻着背的铁匠,做人肉食材的厨子已去世了。

我当然知道,左冷河失败了。

可,他不能失败,至少他的川流不败剑是不能失败的。

于是,我学着他的样子,开始挥砍起不败川的瀑布。

我总是会想起左冷河的话:“吕怜川,你们才是武林的未来,而不必是我。”

练剑完后,我也疲惫。

我也想躲进温柔乡里,然后用酒精麻醉自己。

可以说,我体会到了左冷河当年的痛苦。

此后过了许久,总之我也不记得多久了。

我只记得那天不败川的瀑布被我一剑斩了回去。

剑气纵横的声响,我已听不出是来自瀑布,还是手中的流川剑。

我一脚踏上名人楼的顶梁柱,一口气上了三楼。而在三楼,我抽出剑刃,战战兢兢地指向名人楼的楼主:

拓跋樽龙二世。

拓跋樽龙二世看向我,从腰间抽出了刀,同时吩咐身边的人不要稍动。

我感到胸中激昂着浩浩然的气势,好似不败的川流,而气血也在翻涌,于是我昂首挺胸,认为自己不可战胜,于是率先冲锋。

一剑光寒。

拓跋樽龙二世根本没有认出我的剑法究竟出自哪里。甚至,我的剑法和左冷河也一点不像。

拓跋樽龙二世将会愕然,然后这份愕然会被放大到他的刀锋上。

但总之我和左冷河剑法的名字却的确是一模一样的:川流不败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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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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