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乐园(八十二)樱空
次日我约了徐芾在阴阳家总舵相见。
我这六年来一直自行修炼阴阳术,如今已经能够轻易复现樱空之景。
樱花随风而起,飞舞如丝带,围绕樱树流转不息,忽然冲破水壁,湿润的花瓣流过我分开的五指,有毛茸茸的触感。
樱花化作绕指的红线,垂落到地上,像极细的溪流,飞快地流动向前。
是他回来了。
我顺着绸带荡到樱花树下,藏进花树之后,偷偷往外看。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我惊讶回头:“君房?”
海上的环境想必是十分恶劣的,八年的风霜让他的面容沧桑了许多。就是把他跟孙仲远放在一起,也分辨不出谁的年岁更长一些。
他帮我抿上一绺散落的头发:“你还是和九年前一模一样。”
紫河车本就有驻颜的功效,何况我这九年来的生活都全无半点人间烟火气。
“因为我在等你。”
天界三千变化,冥府茫茫无涯,而人间的全部美好,就在于时间。他乘船出海那一刻,我也把时间停泊在了岸边,直到他回来,才会再次流动。
“我现在不住在宫里了,也卸任了宗主,无牵无挂。倒是你,陛下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我骗他说取回仙药还有一点阻碍。”
“是我太拖延了,要是早几个月杀他,你也不用费心和他周旋了。不过你放心,陛下身边除了李斯和蒙毅,全是我的人。他动不了你。”
“那……”他沉吟一下,“长公子呢?”
“我六年前就已经离开秦宫了,之后也没有联系过,他去年被外放到上郡,和蒙恬一起修长城。”
“是因为他对你不好吗?”
“他很好,但是那段时间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我想静一静,就通过假死离开了秦宫。他是个好人,但是三年也足够了。”
气氛好像有些尴尬,我接着道:“你要是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做份诏书,把婚事撤销掉。反正玉玺一向都是赵高在管……”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着他:“为什么我们总是见不到两句话就开始吵架呢?”
“我没有和你吵。”
“但是你皱眉了。”
我们都不说话。
“你为什么要提他呢?”
我并不是觉得他小气,陛下驾崩在即,要保证将闾继位,扶苏必死。我是真的不想听到任何人提起扶苏。
“我希望你见到我的时候,不是在秦宫,也不是在风家。我不希望你觉得尴尬或者想起那些旧怨。我约在这里,是因为只有在阴阳家,我们才是最干净的。
你一提起扶苏,我就想起来陛下马上就要驾崩,他马上就要死了。我连立储都不干预了,你为什么要提这些呢?”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对不起,我离开秦宫已经五年了,我以为你会高兴的。算了,已经这样了,你想问什么就说吧。”
“你……喜欢他吗?”
“喜欢。”我想了想,“我喜欢他对我好,也喜欢他对别人好,我喜欢他是一个好人。我唯一不喜欢的,是他以为我也是个好人。
而我最怕的就是让别人失望。我怕他发现,又怕迎合他。
后来我终于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了。因为我发现我的生父是长安君,陛下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也可能是异父异母,我不想管那些。扶苏变成了我的堂兄。那就是我离开秦宫的最好借口。
离开秦宫的第一年,真的什么都不想管,我连宗主的位子都卸了。这个位置沾了多少人的血,你是最清楚的。可我不想做了。
可是不做又能怎样,吃白饭吗?仍然是换了个身份,干着同样的活。我去了饶地,那里有长安君的旧属。他们跟头曼单于有联系。匈奴南下,就是我做成的第一件事。
再后来,爹爹死了,我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也不敢消耗风家的资源。身边只有清夫人和阴阳家。可是借着他们,我就能把修长城、筑宫室这些饮鸩止渴的主意,全都灌输下去。
还有焚书坑儒,神权垄断。”我苦笑道,“我也不知道,现在的阴阳家,到底是如日中天,还是失了初心呢?
中原真是一个烂摊子,也不知道你们瀛洲是怎样,总好过这里吧。
我最近的情绪不稳定,哥哥也怪我和他生分了,是我不好。”
他抱住我:“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你经历了这么多。”
“疼。”他碰到我后背的伤口了。
“你受伤了?”
“没事,因为一点私事,只是普通的鞭刑。很快就会好的。”
“上过药了吗?”
“每日一涂的,昨天涂了药,今天还没有。”我扯着他的衣角,“你替我涂药吧。”
“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昨儿也是我哥帮忙上的药。我和曦儿住一间房,你走的时候她才四岁呢,现在都是小姑娘了。”
半个时辰之后,这位小姑娘挡在门口,悄悄地向过来看望我的哥哥摇手,还悄声道:“姑姑在里面,还带回了一个不认识的叔叔。”
我高声道:“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有人的棋谱今天好像还没翻开呢,你认不认识这位'有人'是谁啊?”
曦儿乖乖去下棋了,哥哥也被拉去当陪练。世界总算清静了。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我把肩头的衣服再褪下去一点,露出一朵殷红的金灯花。
“我说过,只要有心,花叶也能相见。我一直都纹在身上。”
他轻轻抚摸着那朵金灯花。门外传来敲门声。
“什么事?”
“黄公子带了两个人来,说要见少主,还问徐公子是不是和少主在一起。”
我心下一沉,猜也能猜到是什么人。我就应该在见过孙仲远之后再去黄天琼那里寒暄一遍。他肯定是以为孙仲远跟我说了他的坏话,去调查了。
罢了。反正总要解决的,先看他怎么恶人先告状。
“让他们过来吧。告诉他们君房也在。”
不一会儿黄天琼过来,那对母子果然也跟在后面。
看来是提前排练了一遍,那个孩子一改昨日的畏畏缩缩,一上来就扑到徐芾的大腿上哭爹喊娘的。
那个妇人也絮絮地哭诉他们这些年有多么不容易,还把照顾他们的功劳算在了黄天琼头上。
徐芾尴尬地看我。
“正房兄在信里提过,我没什么的。”我转向他们母子,“说来也巧,我昨天才在孙师兄那里见过他们,他却只说是路上捡到的孤儿寡母,我还好生抚恤了一番。原来是两位师兄一起照顾的,想来是孙师兄怕我小气,不敢跟我讲实话;还是英房兄更加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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