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变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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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眼的阳光蒙到胡安的眼睛上，使他疲倦地睁开双眼。他觉得有些冷，下意识想要去将被子拉到身上，迷迷糊糊中，他只觉自己的手蜷成一团，根本没有手指能够够到被子的边缘。兴许是晚上睡姿的问题，让他的手被压得麻木。或许因为早已习惯那种清早起来找不到手的感觉，胡安并不是很在意。他看了看一旁的闹钟，不过六点半钟，他还可以睡会儿，毕竟闹钟设定在七点。他翻过身，好让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若不是这一埋，胡安或许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变化，一块突起让他不能成功地将脸按想的那样埋到柔软的枕头里。

胡安猛地惊醒，他用双腿踢开被子，他双眼睁得浑圆。我腿呢？这是他第一个想法。无论他怎么将踢出被子的腿伸到极致，都看不见那双穿着白色短袜，有五个脚趾的脚掌。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挡住他的视线，胡安下意识用手去巴拉，没成想随着这个念头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手，而是一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爪子。他吓得哇地大叫一声，显然被那只不是人手的东西吓一跳，此时睡意已然从他的脑海里被抹杀殆尽。

他用双手撑着起身，却发现怎么也使不上力，他疯狂地扭动着自己的腰，双腿下意识向地上狠狠地蹬去。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些别扭的动作，竟使他奇迹般站起来。不过于其说是站着，此时胡安的身体更应该用爬着来形容。他似乎也感觉到自己了身位发生的变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胡安继续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那不安的念头也在脑海中不断提醒着他：如果自己是趴着的，那么自己的双腿因该是跪着才对。可此时身体的信号于他而言，并没有从膝盖上传来什么触感，反到是觉得四肢一边长，像是大腿被人截去一半。

“我一定是在做梦！”恐慌的神经席卷着他的脑浆，那种莫名的恐惧感让他的大脑疯狂地旋转。这一辈子，他都没有想到过，自己的身体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他将目光放在自己的鼻子上，为什么是鼻子？因为这是他此时第一能看到的身体部位。那小东西黑黑的一颗，上面还点缀着一些肉色。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为数不多对动物的印象里，这分明是个狗鼻子没跑了。为什么会看见狗鼻子？胡安有些不知所错。他赶紧看向自己的双手，现在应该说是前肢才对。果不其然，那手也变成狗这种生物的一部分。胡安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只觉得很扯淡。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什么事会比大一清早起来发现自己莫名奇妙地变成一只狗更让人绝望的。如果硬要说有，那可能就只剩变成一只巨大个的甲虫了罢。

胡安浑身瘫软在床铺上，一时间，他不知道怎么去和自己和解，和自己这些新的生物特征和解。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工作，是的，到现在他还想着上班呢。如果没有那份工作，他连活下去的机会都将没有。一个人在外地打拼，兴许死在出租屋都没有人会在意。同事呢？如今大家都自身难保，谁还顾得上你呢？况且胡安还是从事的外卖行业，每天给别人送饭，自己却吃不上几口热乎的。

担心完工作，胡安又开始担心起自己的父母来。这两个老人或许是他如今唯一想活下去的动力。

胡安的父亲在前不久的建筑施工中，由于施工方选取的安全绳质量不过关，从三米高的地方摔下来，成了植物人，一直由身体不佳的老妈看护着。胡安每个月赚的一万来块钱，就给自己留下三千块，一半用来交房住，另一半则负责水电吃饭等日常开销。从整体上来看，稍微节省一点还算能勉强过得去。可如今变成条狗，送外卖是不可能了，自己还能做什么工作呢？

胡安想着，决定还是先站起来再说。至少得弄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他大叫一声，似乎想将声音的力量传到全身，融进四肢，借此让自己从柔软的床铺上站起来。

他艰难起身，后腿似乎踩到什么东西，毛茸茸的。他弯着头去看，有些费劲，好在是能勉强看清，那东西原来是他的尾巴。对啊，胡安变成狗了嘛，有尾巴也再正常不过了？他努力去控制自己的后腿，想让它从那条尾巴上挪开。没成想挪开这个动作对于才拿到这副新身体的胡安来说也这么艰难。他只觉屁股处传来一丝疼痛，但好像又不是屁股本身传来的，而是身体外——某个原来不应该存在的地方在疼。那种感觉就好似别人握住你的五根手指，然后让你张开手掌那样无力。

终于，那该死的后腿总算是从尾巴上挪开去，疼痛感也随之消失。在那之后，胡安也成功地站起身来，对他而言这可谓是巨大的进步。对现在的胡安而言，操控这条狗的身体，或是说，操控胡安自己，都是非常困难的事。尽管他不是很愿意承认这一点，毕竟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变成条狗，这事无论放在谁身上，都不是在短时间内能够接受的。好不容易站起来的胡安接下来要做什么才好呢？走？对，他要走起来，他要移动自己的身子，以方便他能到不远处的衣装镜里瞧见自己现在的模样，他很是好奇，自己究竟会变成一条什么狗？拉布拉多？吉娃娃？柴犬？或者是藏獒什么的，他有些不确定。但移动身体这件事本身对他而言，是万分必要的，就算没有那镜子也一样。

胡安刚尝试着迈出自己的右腿，就发现一个巨大的难题，他前不久还是人类的脑子，如今要超控这狗的身子，着实有些不习惯。他的脑子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自己的宿主变成狗这件事，它的指令还是下放给原来的右腿的，以至于本该一起移动的前右腿此时正原封不动地立在那里，立在床铺上，随后被上前来的后边的右腿踢了一脚，胡安只觉得身子一晃，重心不稳地倒在先前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被子上。他感觉自己快要被逼疯了，闹钟又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开始呼喊，短短的半个小时里，胡安的精神消耗和身体消耗都超过原来送上半天外卖的自己，这种非人的折磨，让胡安一度想要放弃，他用狗爪狠狠地拍在闹钟的头上，好让它停止对自己的折磨，顺便出一口这一早醒来所受的鸟气，多么可怜的闹钟。看着停下来的闹钟，胡安想就这么睡过去，永远也不要醒过来。起初还只是想想，再后来，就成了不争的事实。

当胡安再醒来的时候，闹钟已然从原先的六点半变成了现在的十一点十分。胡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出他那条长长的舌头。他已经很久没有睡饱过了。他每天都是要忙到凌晨一两点，晚上回来稍微洗漱一下，便上床睡觉，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七点，便又马不停蹄地洗漱好后，出门继续送一天的外卖。这样的生活一直从他步入社会持续到他父亲出事，总共五六年的时间。起先本来打算干点别的工作的胡安，也因为家里那突然的变故而不得不持续着这该死的工作。家里目前的情况也根本没有给他在别的工作上成长起来的机会。

社会上理解他的人很多，但是瞧不上他的人更多，没有谁会关心一个外卖小哥的身体，也没有谁会关心一个社会底层人民的生命安全，他拼了命地跑，到头来不是卑微地争着那一点点与自身付出不成比例的工资度过余生，就是死在别人的车轮之下。一面是越来越多的摄像头记录着他的违章，另一面则是要求他不断提速的平台和顾客。他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变成狗之前，胡安都只能在每周为数不多的半天休息时间里在心里抱怨社会上种种的不公，然后听天由命，接受现实。现在成了狗，胡安反而有更多的时间去想那些事，他可以尽情地去抱怨。因为变成狗的原因，胡安的嘴里除了能发出汪汪的声音外，再没别的。或许，变成狗也没有那么糟糕呢？

除了这些生活上的不顺，胡安的感情生活也可谓一地鸡毛：

胡安原本有一个相恋五年的女友，他们是在同一所大学里认识的。起初的她甜美可爱，心里怀揣着梦想和希望，常常被胡安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每次听到胡安对她的评价，她只觉得很开心，理想主义并没有什么不好。在学校的四年里，是胡安最快乐的时光。他和女友一起欣赏日出；一起到北京去登长城，只为一句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誓言；一起去看了凡高的画展，去读了鲁迅的全集；一起谈论古今，讨论哲学......可就是这样一个理想主义的女孩，却在步入社会的一年后和他提出分手。

女孩儿的父母要求胡安拿出四十万的彩礼，否则凭什么娶到自己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这一切对于刚刚离开大学，且家庭不算富裕的胡安实在太难了！这和让他一出校门就成为富翁有什么区别？得知自己女友父母的要求以后，胡安感觉自己丢了魂似的，一整天都想着怎么赚钱。

他甚至期待过女友同自己私奔，像在大学里说好的那样。他也坚信着，在不久的未来，通过自己的努力，一定能给予自己女友想要的幸福。只可惜，他的愿望完全落空，女友只扔下一句分手便草草地为他俩五年的感情画上了句号。

起初，在这件事上，胡安始终觉得是自己的失败，怪自己没有达到她母亲的要求。在分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拼了命的工作，为的只是重新将女友赢回自己身边，成为自己的妻子。可在他们分手后不久，胡安便得知女友已经结婚的消息，她老公是一个干房地产的大亨，比胡安大了足足七八岁，他的心也正是在那时彻底成了死灰。自这件事以后，胡安再也不相信世间有什么绝对的爱情，不过都是金钱的游戏罢了。

除了女友那事，更让胡安郁闷的是——厄运之神仿佛爱上了他——和女友分手后的四年后，他的父亲又出事了。他的一生便在一次次意外中，彻底没了希望。

越是这么躺在床上，胡安就越是会想这些陈年往事。那些过去的种种加起来的痛苦，比现在不是人而是狗这件事给予他的绝望更令他感到无力。他决定还是起来的好，以免让他再回忆起更多不好的往事。不知道是他的大脑意识到自己身而为狗的事实，还是这身躯本能的反应被激活，如今那四条狗腿变得异常的协调，好似人在地上爬的感觉。不过与原先不同的是，他本来的腿不再是膝盖着地，而是同变成前腿的手一样，全都以脚掌着地。他的脑子相似把四条腿平均分成了两份，一份在左，一份在右，就像还是人类的腿那样，前边和后边化作整体，一起挪动。胡安终于可以走起来了。

他感到有些兴奋，当狗比当人的时候快乐多了。胡安兴匆匆跑到镜子前打量自己现在的尊容——一身的金黄长毛，有些天然呆的犬类标准脸，健壮的四肢，长到拖在地上的尾巴——他变成一只金毛。胡安在原地旋转起来，欣赏着自己现在的外观，他竟然觉得有些满意，好歹自己变成狗以后比为人的时候帅多了。这样的颜值，一定为狗界的翘楚。他兴奋地叫了两声，在自己听来是“我好帅”的人言，实际上不过汪汪两声，变成狗以后，连人言也不会说了。这起初帮助他抱怨的优点，此刻又变成了缺点。无论优缺与否，对胡安而言都是一样的，在没人告诉他以前，他一直觉着自己是一条会说话的狗。

兴奋完以后，他觉得肚子很饿，让他难以忍受。胡安下意识想去冰箱找点东西吃，直到走到冰箱门口胡安才想起来自己是没有冰箱的。原来，对于原本的胡安而言，冰箱这种东西是用不到的，只是租房时房东家原本就有的家具罢，他到现在都没有插过电，自然也不可能存在食物与其中。饿得不行的胡安想着出去卖萌换点吃的，毕竟现在自己可是人见人爱的金毛，再不济，翻翻垃圾桶也是不错的选择。他就这么打定了主意，朝着床边走去，准备拿自己的外套和手机。胡安走到一半才忽地想起自己现在只是条狗而已，根本用不着这些，更何况智能手机根本识别不了现在的他，那狗爪要能解锁手机才是见鬼了。于是他决定就这么出门去。反正现在的胡安只是条狗，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他穿没穿衣服。

来到门口，胡安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将身体撑起来，并把前爪搭在门锁的把手上，随之向下用力，房门就这样很自然地被他打开了。他回头看到一旁的鞋柜，忽然想到什么重要的问题，他再次站立起来，用嘴巴去含住房门的钥匙，将它藏到门外的地毯下面，才放心的关上门离开。关门对于一只狗而言，比开门要难得多。好几次胡安都尝试失败，被门拉着倒进房间里。最后还是他用牙咬硬着门外的把手，后腿拼命向后蹬，才勉强将门关上，他的牙齿也因此有些受伤，不过并不打紧。至于觅完食以后开门的事，不知道要麻烦哪个好心人了。他这样想着，一个劲朝着楼下跑去。

刚出小区的大门，他便听到一个保安大吼：“这是谁家的狗又不牵绳子？有没有人来领一下？不然打电话报警给你抓了！”

胡安吓了一跳，他竟然忘记自己要牵绳才能出来这件事，可他没有主人啊，更何况一开始他还是人来的，他要是直接去和保安解释，不得给保安吓死，人变成狗谁信啊？不如索性就这么跑出去，待会再这么跑回来。这个小区哪里有个洞胡安可是清楚得很。

不过令他觉得有些恼火的是，就连成了狗也要被保安赶来赶去，真是有些心烦。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填饱肚子，而不是去和一个保安置气，毕竟大家都是苦命的打工人而已。

于是乎他趁着保安不注意，跑出小区，一溜烟进了个不远处的菜市场。这个才是胡安可熟悉着呢，平时休息的时候，他便会来这里买些菜回去自己做，算是对努力一星期的自己的奖励。

可变成狗的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受人欢迎，大多数人都是驱赶它，有些甚至还用石头扔他。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明明只是像出来吃口饭，难不成自己必须被饿死在出租屋里，等着别人收尸才行吗？是人的时候还好，可现在自己是条狗，谁会为一条狗收尸呢？

他被扔得疼了，可也不敢反抗，只是一个劲向前跑。不知过了多久，他实在跑不动了，便不由自主地停下那四条快跑断的腿，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那伸出来的舌头根本收不回去，只是一个劲地哈着，口水流了一地。不知是不是命运女神终于发现了胡安，他竟然看到不远处有一只碗装着碎肉的碗，正放在一处围墙下面，围墙上还写着“流浪动物救助站”四个大字。这一发现可给饿一早上的胡安高兴坏了。

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为人的身份，虽然变成了狗，依然可以看懂文，胡安疯狂地摇着自己的尾巴，向那碗碎肉跑去，不假思索地大口吃起来。起先他觉得有些怪味，心想可能是狗的味觉和人有些不同，就没多想，可接下来，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变得越发模糊起来，四肢开始发软——胡安的身体倒下了，白色的泡沫从他的口中一直向外冒，再后来，只觉得他的身体抽搐一下，便再也没了知觉......

过不一会，菜市场里，一处屠夫正在叫卖：

“狗肉，狗肉，新鲜的狗肉！炖着吃，炒着吃，炸着吃怎么都好吃！”

一个年轻人路过，看见眼前的狗肉，心中止不住的悲伤。那条狗的皮被放在一边，是一条金毛。年轻人只觉得好奇，怎么会有宠物狗被当肉狗卖的？

“老板，你这狗不会是人家的宠物狗吧？你这样做还是人嘛？你这狗有进货单子吗？有防疫的证明嘛？”

“哪来的多管闲事的人，不买就滚开，别挡着老子做生意。这狗咬人就该死，我不只杀这一只，我要把其它的都杀了，谁叫他们的主人不牵绳子？人才是高于一切的，一条狗算个屁。”

“你没有人性！肉狗就算了，那本来就是用来吃的狗，可这是别人的宠物狗，是家人，你这样不怕遭天谴嘛？”

“国家都出手捕杀流浪狗了，我杀两只怎么了？什么叫没人性，没牵绳就是该杀的！”

此时四周也开始躁动起来：

“对，狗咬人怎么不说呢？就你们这群爱狗人士知道爱狗，狗就是狗，该吃！”

“你看那小女孩被咬成啥样了？你是人还是狗，竟帮着狗说话？你是没妈吗？”

骂声越来越难听，年轻人有些招架不住了，只能悻悻地离开。他感觉到无力。吃狗他从来是不反对的，只要是合法合规养的肉狗，为什么不可以吃呢？可别人被偷的宠物狗算什么？不牵狗绳是不对，那就罚主人，是主人养狗不文明，管狗何事？一条狗咬人，全国的狗都要陪葬？还有人往别人家的狗粮里投毒，这就对吗？甚至猫也受到了牵连，这就是所谓的人吗？

年轻人不敢多说什么。他害怕网暴，更不想牵连自己的亲人。所以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心里想，也只敢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