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中的兴发感动——且听叶嘉莹先生说
《明诗》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你看到外在的物象的种种变化,于是,你的心灵感情自然有一种感受。古代像李后主的小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相见欢》)。“林花”两句表现了一整片的凋零。满林花树,春天这样红艳美好的花朵都凋谢了。“谢了”两个字,说得多么沉痛,多么哀伤!“林花谢了春红”,怎么这样好的春红竟然就谢了,竟然就满树都谢了?他的感情不假修饰,不假思索,他说了,是“太匆匆”。如果说“林花谢了春红”,还是外表所见的现象;“太匆匆”则是词人内心的悲哀和感叹,真是太匆匆了!我们知道,花的生命本来就是短暂的,它也许能开三五天,这就很不错了,也许开一个礼拜,那很长久了。如果这些日子天气都是风和日丽、天暖气清,虽然它只有三天、五天,也对得起它的生命了。可是,花不只是太匆匆仅有暂短的三五天的生命而已,还更有“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的打击摧伤。
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必不可免地会有一些艰辛苦难的遭遇。他说有朝来的寒雨、晚来的寒风。这你也不能从表面上去理解,说朝来就只有寒雨没有风,晚来就只有风没有雨。中国的文学对举的时候都有普遍包举的意思,“朝来寒雨晚来风”是自朝至暮都有冷雨寒风的吹袭。而这寒风冷雨的吹袭打击,是只对花草吗?辛稼轩的一首词中有两句:“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那风雨是整个生命所遭受的挫伤。所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李后主所写的是整个生命的无常、生命的苦难。他用林花这么小的一个自然界的物象,表现了对于生命的短暂无常的感悟。所以,鸟啼花落,皆与神通,都与我们的精神、我们的心灵有相通之处。
《诗经》上常常用外物引起诗人的感发,说是草木鸟兽引起诗人的感发。其实我以为,所谓外物的这个“物”,“人禀七情,应物斯感”的“物”,应该分成两方面:一个是大自然的物象,是草木鸟兽;一个是人世间的事物。
作为一个人,你有你的心灵,你有你的感情,而对于能够真正打动你的心灵感情的,真正有生命的可以引起你共鸣的东西,你不能感受它,那就是我们所说的:“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我们身体虽然活在这里,但是我们的心灵、我们的感情死去了,真是“哀莫大于心死”。而我们说万物,鸟兽作为动物,当然是有生命的了;花草作为植物,也同样是有生命的。
钟嵘的《诗品序》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我们中国人总说,宇宙之间有阴阳二气,说冬至的时候,冷到极点了,冬至就阳生,那阳气就回来了;夏至热到极点了,夏至就阴生。我们刚刚说过了,冬至以后,正是阳生的季节。像北宋的欧阳修写过一首小词,他说:“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送目。”(《玉楼春》)“雪云”,你关心过吗?你的心真的是死了吗?你注意到天上的云彩,那冬天的云彩跟春天的云彩,有什么不一样吗?徐志摩写康桥的早晨,他说我关心天上的云影,关心石上的苔痕,春来一天有一天的消息。那是现当代的文学家徐志摩,他写了这么美丽的散文,写了春季的到来,万物的景色的变化。如果你在北方,当春天来的时候,你就会感受到欧阳修的这两句美丽的小词“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送目”的美丽。你眼睛真的只看到物质了吗?只看到金钱了吗?只看到权力,只有这些物质的欲望了吗?你看到天上的-徐志摩所说的云影的变化了吗?
欧阳修说“雪云乍变春云簇",写春天的云彩。我是在北京出生长大的。如果是下雪的时候,天阴得跟一块铅板一样,整片的天空都是铅灰色的。不像夏天,我们说“夏云多奇峰”,一阵暴雨快要来了,远远地看见一团乌云,汹涌而上。但是,雪云不然,它阴得那样匀,但春天来了,它化开了。“雪云乍变”,变成了什么?是“春云簇”。这个“簇”字写得非常好,中国古典文学的文字不只是美丽,真是写得非常奇妙!
简单的一个字,带给你如此丰富的感觉。“簇”字是什么意思呢?它是一团一团的,一堆一堆的,所以欧阳修说“雪云乍变春云簇”。春天的云彩就柔软得像一团一团的棉花、棉絮一样。你放眼看去,你就觉得年华,一年之中的美好的季节,真的是来到了,所以,当欧阳修看到这种景象的时候,他就说:“渐觉年华堪送目。”你纵目远望,不管是山,不管是水,不管是树木,一切的颜色,一切的光影,都随时在转变,所以“雪云乍变春云簇”,你就“渐觉年华堪送目”。这还是一个总写,那年华如何地让你“堪送目”?欧阳修写得很美丽,他说什么呢?他说:“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你真的要欣赏中国古典诗词的那语言、那文字的美妙。欧阳修说你就放眼一看,看到什么?他说“北枝梅蕊犯寒开”。在中国的北方,不管是柳枝,还是梅花、樱花的树枝,南边的、向阳的那一面就先开了;北面,背太阳的那一面,就后开。他说,现在我就看到春天真的是来了,不但是南面向阳的那些花已经开了;而且,北面的树枝,背太阳的一面也“犯寒开”。冒着寒风,慢慢地在开放。后面呢?中国的文字还有奇妙的一点,它不但是“春云簇”的“簇”字写得好,“北枝”的“北”字说得好,“犯寒”的“犯”说得好,而且中国还讲究对句,对句的妙处何在?他说“北枝梅蕊犯寒开”,那“南浦”的“波纹”就“如酒绿”。“浦”,就是水边。南面的水边,冬天冻得都是冰。北京的北海、北京的什刹海,我小时候所生长的地方,冬天的时候冻了很厚的冰,大自然的冰,多少人在那里溜冰。可是等到春天来了,慢慢地那层冰薄了,化了,那水--绿波就荡漾。它荡漾就荡漾好了,说它绿颜色的绿水很美丽就好了,你看欧阳修说的是“南浦”的“波纹如酒绿”。真是写得好。
古典诗词真的是美妙!你不觉得把我们大自然的景色写得这么美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情吗?王安石有一句诗“春风又绿江南岸",人家都相传说他本来写的不是“绿”,是“春风又到江南岸”。“到”也不错,“到”也说得很清楚,说春风到了江南岸。但“到”字不是特别好,有点死板了。说“春风又过江南岸”,春风从这里经过,说“春风又满江南岸”,你什么字都可以用,但想来想去,“绿”字最好,因为“绿”字,不但是它到了,不但是它过了,不但是它满了,而且有这么美丽的一个颜色在那里。欧阳修就更妙了,他说,南浦的坚冰都化了,水波荡漾,是这么美丽的绿色,所以欧阳修说“南浦”的“波纹”是“如酒绿”!说得多么美,真是让人陶醉。李太白说:“此江若变作春酒,垒麯便筑糟丘台。”(《襄阳歌》)这是李太白的狂想,他说,如果这一江的春水都变成了酒,那多好啊,是不是?欧阳修说“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把春天写得这样美。而且你还要注意,中国的文字不是讲对偶吗?这个对偶不是给你出个题目故意为难你,非要你作个对。不是的。因为对偶真的有对偶的妙用,你看这里是“北枝”,那里是“南浦”,一个是“北”,一个是“南”;一个是“枝”,高高在上面;一个是“浦”,是低平的,是在下面;这个“梅”是花,那个“波”是水;“北枝梅蕊”是“犯寒”开,“南浦”的“波纹”就“如酒绿”。就是在这对举之间,一个是南,一个是北;一个是高,一个是低;一个是树,一个是水。它暗示了整个的天地,整个的天地是无边的春色,所以就“渐觉年华堪送目”。不管你往高处看那北枝的梅蕊也好,低头看那南浦的波纹也好,天地之间一片的春色,多么美丽。
杜甫写过《秋兴八首》,开头说过这样几句,他说:“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我们说的“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一北一南,一高一低,春意就充满了天地之间了,这是欧阳修写春天,写美丽的春色。可是杜甫不然,杜甫的《秋兴八首》写于安史之乱以后,唐朝走向下坡路了。而且就在杜甫的有生之年,唐朝首都长安城,经历了两次陷落:一次是被安禄山的军队攻打陷落的,一次是吐蕃攻陷了长安。一个人一生之中亲身经历了自己国家首都的两次沦陷,而且终生都处于战乱流离之中,心中的感情是可想而知的。晚年的时候,他想要回到他所怀念的北方,想要回到他满心都牵系的朝廷。然而他从四川顺江而下,就羁留在长江沿岸的夔州,没有办法前进了。他看见什么?“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也是一高一低。低头看一看,山下的江水波涛汹涌,波浪从地面直打到天上。抬头看,山上的戍守着军队的关塞,一片阴云笼罩,从天上直阴到地下。欧阳修的“北枝”、“南浦”,一高一低,一北一南,写出如此美好的令人心醉的春色;而杜甫一个“江间”,一个“塞上”,也是一个高一个低,但波浪风云写得如此之动荡!如此之阴惨!如此之不平安!所以中国的文字真的是妙,我们如果真的不会欣赏诗词,我们真的对不起我们祖先留下的这么美好的文化、这么美好的语言。
钟嵘的《诗品》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你为什么要作诗呢?就是因为阴阳二气的变化,感动人心,所以就“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欧阳修的性情不就是被它摇荡了吗?所以他如此地陶醉在春光之中。“北枝梅蕊犯寒开”,给人那种意兴的风发;“南浦波纹如酒绿”,使人如此地陶醉,所以他就形诸舞咏,就把它写下来了。
“咏”就是“歌咏”,“歌咏”就是作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要有 情,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诗人。
《礼记·乐记》上曾经说:“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是什么外物使你感动呢?陆机的《文赋》说“瞻万物而思纷”,是你自己看到万物的形象引起你内心情绪的纷纭的感动。是什么样的感动?你就“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陆机《文赋》)。你看到草木的黄落,内心就悲哀;你看到春天的草木欣欣向荣,内心就欢喜,你内心真的有了兴发感动,所以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又说:“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钟嵘《诗品序》)春天有春天的景色的变化,夏天有夏天的景色变化。“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这是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的话。四时的阴阳二气的转移,四时的草木鸟兽的变化,四时的景色不同,我们的快乐也是无穷的。四时的景物都有值得我们欣赏的地方,所以,“乐亦无穷也”。
作为一个人,如果你对那些草木鸟兽都关心了,都有如此的感情,像辛弃疾说的“一松一竹真朋友”,每一棵松树、每一根竹子,真的是我的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山上的每一声鸟叫、每一朵花开,都跟我有如兄弟一样亲近。鸟兽草木你都关心,你难道不关心跟你同样是万物之灵的人类吗?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论语·微子》)鸟兽我们也欣赏,我们也喜爱,我们也关怀,我们也把它写进诗里去。可是跟你更切近的,更值得你关心的是什么?是与你同样的人类。所以,所谓“赋、比、兴”,其所代表的就是诗歌创作时感发作用之由来与性质的基本区分。概括地讲,则中国诗歌原是以抒写情志为主的,情志之感动由来有二:一者由于自然界之感发,一者由于人事界之感发。至于表达此种感发方式则有三,即赋、比、兴。大家都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只是外面的草木鸟兽,其实不尽然。大家知道,吴文英有一首词,说是“三千年事残鸦外”。吴文英说你如果讲到三千年以前的事,那三千年以前的事是早已消磨在“残鸦外”了。“鸦”,乌鸦。乌鸦飞到天边,消逝了。而三千年的往事的消逝,更在残鸦之外。
“赋、比、兴”就是诗歌的作法。你说这“赋、比、兴”太古老,我们现在讲写作的方法,是一大套一大套的诗歌理论。其实,“赋、比、兴”所讲的是非常简单的“心”与“物”之间的关系。刚才我们引了“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之句。《诗大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你光是内心感动,那不是诗。你是个诗人,你心里有诗情,有诗歌的感情,但你没有写出来,那不是诗。
诗的学生,这个学生跟我谈话,他对诗的体会、理解都非常好。我说:“你为什么不写一篇文章,把你的体会、理解都写下来?”他说:“老师,我不是在加拿大出生的,我是在香港出生的,我讲的是广东话,所以,写普通话的文章就有一点困难。你如果要是让我再用英文写,我就更觉得困难。”所以,我就对这个学生非常同情,因为,他的资质和感受体会的能力真的非常好。有这么好的感觉,有这么好的感情,但你没有办法写下来,也没有办法说出来,你不觉得那是一件最大的遗憾的事情吗?
《毛诗》所说的“赋、比、兴”最简单的理解就是作诗的三种方法。“赋”,就是“直陈其事”,直接把事情说出来;“比”,就是“以此例彼”,用这件事情来比喻那一件事情,“例”就是“比”;“兴”,就是见物起兴,就是一种感发,你看到一个东西,引起你内心之中的一种感动,这就是见物起兴。下面我们举一些《诗经》上的例证。
我们先从“兴”字说起。《诗经》第一篇《关雎》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关关”是象声词,就是“咕咕咕咕”的鸟的叫声,有人说,这是求偶的叫声。雎鸠,就是一种水鸟。“关关雎鸠”,就是关关的水鸟的叫声。“在河之洲”,就在那河边的沙洲上。因为听到关关的雎鸠这样一对一对的美丽的鸟的叫声,看到这水鸟都有它们的伴侣,所以,就产生了对恋人的思念。我们刚才讲到杜甫的诗,说“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燕子,是一对一对的燕子;鸳鸯,是一对一对的鸳鸯。如果说,禽鸟都有这么美好的生活,都有这么亲密的伴侣,人岂不应该也有美好的生活和亲密的伴侣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现在许多的人,以为“窈窕”就是“苗条”,所以,许多少女都不肯吃东西,以为瘦才是好的。其实,这个“窈窕”跟“苗条”完全是两码事。你看这“窈窕”两个字,上边都是“穴”字头,都是一个洞穴的“穴”字。凡是以洞穴的“穴”做字头的,都有深远的意思。所以,“窈窕”不是指外表,是说她有一种内在的品质,一种美好的蕴涵。“淑”,是这样的美好的、淑善的意思。如果有这样一个品质如此美好的女孩子,“君子好逑”,那就应该是君子的一个美好的配偶。因为听到雎鸠鸟叫的声音,就引起人的感觉,就联想到人间的爱情,这就是“兴”。这个“兴”字,有人说,是不是可以念“xing”?这个字可以念“xīng”,也可以念“xìng”。作动词念“xīng”,作名词念“xing”。“赋、比、兴”已经变成三个名称了,所以,我们管它念“xìng”,《关雎》是“兴也”。
还有《硕鼠》,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他说,大老鼠啊,不要再吃我的粮食了,我的粮食都被你们吃光了。“三岁贯汝,莫我肯顾”,说三年这么长久了,我都供应你吃我的粮食,而我给你吃了我的粮食,你呢?“莫我肯顾。”这是一个倒装句,就是“莫肯顾我”,把“我”字放在前边去了,就加重了语气。你一点也不顾念我。你有没有想到,你把我的粮食都吃光了,我吃什么呢?说你不顾念我,这只是一种说法;说你对我一点也不顾念,这不是加重了语气吗?他说“逝将去汝”,第一个“逝”字,可以是个开头的语气词,他说:我现在就要离开你了。“去汝”就是我就要离开你。我到哪去?“适彼乐土”,我要到一个快乐的土地上去。“乐土乐土”,如果我真是找到这么一块快乐的土地,“爰得我所”,于是我就真的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了。这只大老鼠指的是什么呢?是指那个剥削者。上边那些收租纳赋的把老百姓的这些粮食都收光了。所以杜甫有诗说:“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拿着鞭子抽抽打打,在老百姓家搜刮,搜刮来就供应了上边。所以,他这是借老鼠讽刺那些个剥削的人,是“比也”。
你看,这两首诗都是从外物开始的:一个是从鸟开始的,一个是从老鼠开始的。为什么一个是兴,一个是比呢?我前文说了,“兴”,是一个由物及心的过程,是因为你听到或看到外物的景象,然后才引起来的一种感动。“比”呢?是由心及物,是你内心中先有一种对剥削者的痛恨的那种恶劣的印象,然后你才用老鼠作比的。所以“兴”,是自然而然的感发,也许你本来没有想到要找个伴侣,可是你听到“关关雎鸠”的鸟叫声,你忽然间油然动心,说“窈窕淑女”,也应该是“君子好逑”,这是由外在引起你内心的动,这就是“气之动物"。可是呢,《硕鼠》不是,硕鼠是因为你受到剥削的压迫的痛苦,你就把剥削者比成一只大老鼠。“兴”是完全自然的感发。“比”是经过你自己的理性的安排。“赋”呢?赋是直陈其事,就直接说明,不需要一个外物的鸟兽草木的形象。我也举一个例子:“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诗经·郑风·将仲子》)这里没有鸟兽,也没有草木,什么都没有,直接就说了。这是一篇爱情的诗歌,是一个女子的口吻。这个女子有一个男朋友叫仲子。中国古人排行是伯、仲、叔、季,所以,仲,就应该是排行第二的那个男孩子,仲子就是老二。可是你看,“将”是个发声的语助词,“兮”也是一个发声的语助词。没有意思还要它们干什么?你要知道,说话的口气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不要这两个虚字,说“仲子”,那好,是他爸爸在叫他,说“老二”。可是这是他的女朋友,说“将仲子兮”,有人翻译这首诗,说“我那亲爱的小二哥呀”,这倒是现在的人添油加醋的翻译。古人呢,古人就用一个“将”字,口气就完全缓和下来了。从前我还念过一篇讲朝鲜的平壤之战的《左宝贵死难记》(左宝贵,清同治、光绪时期的人,死于平壤之战),说左宝贵就要出征了,来跟他的母亲告别,母亲说“汝行矣”,说你去吧。这表示一个母亲以忠义为先。见完母亲,左宝贵就来见他的妻子,他妻子怎么说?她说:“君其行矣!”只是多一个“其”字,那语气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妻子真的是跟他很难以割舍的!可是没有办法,所以说你还是走吧,口气中带有许多的依恋。
假如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一种诗歌的感情,那我们怎么样来写呢?我告诉你有三种不同的写法:一个是由物及心;一个是由心及物;一个就是平铺直叙,即心即物。我现在不是只给大家讲一个作诗法,然后你就死板地记一个作诗法,跟1加1等于2似的,给你一个死板的程式叫你背下来,不是的。是告诉大家什么呢?诗,你要做一个作诗的人,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是你内心有所感动,才用言辞来表达你的感动。所以,重要的是什么?是你有了作诗的感动。不是你作出来就算了,是你作出来的诗,要带着你的感动,要足以传达你的感动,这才是成功的诗。如果你自己很感动了,写出诗来,不使读者感动,不能够传达你的感动,那就是失败的诗。如果你没作,你就没有诗;你作了,而不能传达你的感动,你就是失败的诗人。所以,怎么样传达你的感动很重要。
以上我们所说的是对于作者而言,他可以借此表达自己内心情意的感动;而对于读者而言,他们也会因为读到这些富于感发生命的诗歌,而引起相应的感动。那么,读者的感动又是怎样的呢?
我以为,读者的感动可以分为两种不同的层次。一种是“一对一”的感动。比如《关雎》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子读了这首诗,就会想,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好伴侣,我也会一心一意地去追求她。这是一种直接的感动,是一对一的。
另外,这种“一对一”的直接的感动,还不只是说你对同时代人的作品能够有所感动,就是千百年以上的作者,他诗里边所具有的感发力量,也同样能使后来的读者受到感动。比如宋玉《九辩》中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千百年之后,杜甫在其《咏怀古迹》中说:“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时隔千载,杜甫却能深深体会到宋玉的悲哀!其实,这种悲秋的传统,从屈原就开始了。屈原在《离骚》中也曾说过:“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每天日升日落,月升月落;日月来往匆匆,永无停息。如此积日成月,积月成年,一年四季就这样匆匆消逝了。人看到摇落变衰的草木,于是产生了生命落空、年华虚掷的悲感。古往今来有多少才智之士,他们有这美好的理想与才能,却得不到一个实现的机会,白白度过了短暂的一生。杜甫曾经感叹说:“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杜位宅守岁》)这是他在四十岁那年除夕的夜晚写的一首诗。四十岁意味着什么?孔子说:“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论语·子罕》)又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论语·为政》)所以男子到了四十岁,就应该有一些学问、事业上的根基才对。杜甫这两句诗是说,四十岁明天就要过去了,就算我曾经有过飞腾而高远的理想和志意,但四十岁一过,一切就如同黄昏的日影,毕竟要走向西斜的轨道上去了。可见,从屈原到宋玉再到杜甫,“秋士易感”已经形成了诗歌中的一个传统,这也是千古的坎壈失职的志士们共同的悲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杜甫与宋玉虽然远隔千载,他却能深知宋玉的悲哀。
能使之晶莹光华,才能使其美好的品质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在这里,孔子把做人的境界提高了,子贡就联想到璞玉琢成美玉的两句诗,而这两句诗的本义并不是说“贫而乐,富而好礼”等做人的修养。子贡引用这两句诗,只是子贡的联想。
《论语·八佾》中另记述了这样一段: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子夏引用《诗经》中的一段话问孔子说:有一个女子笑起来很美丽,她的眼睛流盼的时候光彩照人,这两句我还可以理解;可为什么接下来却说“素以为绚兮”素白怎么会是最有色彩的呢?孔子回答说:“绘事后素。”只有在洁白质地上才能涂上绚丽的色彩。子夏听后马上联想到“礼”,于是又问:“礼后乎?”中国儒家非常重视“礼”,所谓威仪三千,礼仪三千;非礼勿言,非礼勿视等等。但“礼”只是形式,重要的是你内心是否先有一种谦卑恭敬的感情。所以子夏由“绘事后素”马上联想到“礼后”了。
前面当孔子跟子贡谈到人的修养时,子贡联想到诗句,孔子说:我可以跟你谈诗了。因为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能够推想到另外的事情;在孔子与子夏的谈话中,子夏由“绘事后素”联想到“礼后”,孔子又说:是卜商(子夏之名)给了我启发,只有这样的学生,才可以跟他谈诗。由此可见,孔门诗教非常注重感发和联想;而诗歌给人的感发,也不只是如前文所说的“一对一”的感发,而是一可以生二,二可以生三,三可以生无穷,有这样一种绵延不断、生生不已的兴发感动。
我们讲过,说王国维看到南唐中主的一首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摊破浣溪沙》),王国维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人间词话》)的感慨。为什么会有这种感慨呢?你曾经有过美好的容颜、美好的生命,没有得到赏识,然后就白白地这样衰老了,这是可悲哀的,这说的是妇女。如果是男子,你有美好的才学,有美好的理种感情,都委婉曲折地表达出来了,这就是赋。赋就是直陈其事。所以,写作不在于你用了什么方法,重要的是你用什么样的叙述方法把你的感动传达出来。
我们说“兴”是由物及心的;“比”是由心及物的;“赋”是即物即心的。我所举的都是《诗经》每首诗的第一章的开头的句子,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中国古人讲《诗经》的赋、比、兴,都是讲一首诗第一章的开头的一句。但有的时候,中国的诗歌也把比兴用在句子的中间。我们再举一个例证,这是秦观(秦少游)的一首小词。他说“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减字木兰花》),真是美!所以不读诗词不是很可惜吗?他说,你如果真是千回百转的如宋人的词说的,怀念一个人就“万转千回思量遍”,真的没有办法放下,真的没有办法摆脱,“万转千回”的思量。可是,你说你“思量”,别人怎么知道你“万转千回”呢?你说你断肠,谁又看见你的肠断呢?所以你看人家秦观说“欲见回肠”,你要知道我千回万转的断肠的痛苦思量吗?我可以给你一个比喻,那是“断尽金炉小篆香”。真是写得美丽!你看“香”是何等芬芳!美好的感情不应该是芬芳的吗?“篆”,何等曲折,千回百转;“小”,何等精微,何等纤细,不是那么粗糙而是纤细的感觉;“炉”,何等热烈,是燃烧的;“金”,何等贵重。每一个字都有它的意义。“香”是篆香,是小篆香,是炉子里燃烧的小篆香,是金炉里的燃烧的小篆香。现在我就是为了思量而一寸一寸地断掉。李商隐说“春心莫共花争发”(《无题》),因为那“一寸相思一寸灰”,所以,“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何等美妙的语言!我是说形象是重要的,在诗词中可以出现在任何的地方,关键在于你是否写出了你的内心的感动。可是有的时候也可以不用形象,我们也看到了,你就是直陈其事,直接的叙事,不用形象,如“将仲子兮”这首诗,一样写得如此之生动,如此之真切,如此之感人!而且你看杜甫很多首诗,他就是直接叙述的。他的“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就是直陈其事,直接地诉说内心的感情,但一样使人感动。
以上我们是由最原始的《诗经》,说到“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说到“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行诸舞咏”,说到每个人内心富有诗。《诗经》写作时如何表达你的感动,又如何引起读者的感动,这就是用到了“赋、比、兴”。兴,是由物及心;爱是由心及物;赋是即心即物。(读书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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