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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李弥逊忽然想写一首伤春诗。
才冒出这个念头,他便自嘲地笑了。《毛诗笺》有云:“春,女感阳气而思男;秋,士感阴气而思女。”他堂堂七尺丈夫,抗金义士,怎么会有这种小儿女之思呢?哪怕可以遵从三闾大夫留下的传统,以闺阁之情比拟君臣之义,他也已经只是一介山野村夫,不再是大宋户部侍郎了。
然而,在雨天潮湿的空气中,他总觉得心头堵着一团无形无质的浊气,让他连呼吸都别扭起来了。
——果然,还是写一首诗吧。
假托妇人之口伤春太过做作,那不如就写眼前的事物?
李弥逊这样想着,在纸上写下了“春日即事”四个字,随即又放下了笔。
眼前的事物啊……眼前的一切,不都是如此无趣吗?由于下了一天一夜,仿佛要下个千年万年的小雨,他囿于书斋一隅,连看向窗外的心情都没有——倒不是因专心致志而目不窥园,只是觉得将天地万物都糊成一片的绵绵春雨,像是在好不容易写就的诗作上无端滴下的水,把所有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的思绪,都晕成了浑浊不堪,无法言喻的污迹。
但是,哪怕他紧闭门窗,那不大不小,若有若无的雨声还是透过一切缝隙渗了进来,传入他的耳中,侵入他的脑内。
像是为了躲避这样的雨声,他拿起了书桌上的那本《陶渊明集》,用力地一翻。
——哗啦。
正翻到《归园田居》:“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少无适俗韵”啊……靖节先生是由于家贫亲老,不得已而为官。而自己出仕的原因,多半还是千古以来儒生“修齐治平”的那点妄念吧。
在李弥逊幼时,是父亲亲自教会他背“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二十四岁那年,他以上舍第一名的好成绩考中进士,还没高兴多久,便收到了父亲病危的消息。当他赶回家时,父亲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正是“修齐治平”四个字。
他明白父亲的嘱托,于是一直殚精竭虑,想要尽为人臣者的本分,却先是直言上谏得罪权贵,被贬庐山,后因奸党用事彻底赋闲,居家八年。
那时的他,并没有一蹶不振,反而时刻谨记“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在被重新召回成为冀州知州后,亲自挂帅,抗击金兵。
那是多么一段值得回忆,多么值得大书特书的经历啊……现在的李弥逊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当时的烽烟,听到当时的号角,看到当时的旌旗。他记得,冀州城的城墙是如何被一点点加高,护城河被决开口后是如何奔涌;他记得,昔日不可一世的金人骑兵,是如何面对他率领的军队惊慌溃败;他记得,探报里说,金军统帅兀术铩羽而归后,再三告诫部下不要再侵犯冀州城。他相信这一切都将载入史册。为人臣者,能如此为国分忧,夫复何求!
可惜的是,他能够率兵固守冀州,击败金兵,却始终无法明白,更无法摆脱官场的纷扰。终于在五十五岁那年彻底辞官,归隐于祖籍福建连山。他已经太老了,也太累了。比起金戈铁马,还是更适合鸡犬桑麻。
然而,靖节先生视宦途为尘网,可自己真甘心辞官,在这个阴郁的雨天枯守书斋吗?
李弥逊叹了一口气,却无法让胸中块垒减少分毫。
——兴许,把诗写出来会好些。
那就稍微鉴赏一番书斋外的春色吧。
他知道,一门之隔的小园里没有清幽的兰蕙,没有袅娜的桃李,只有一丛鲜见于诗赋,本该在夏天开放的白栀子,误打误撞成为园中唯一和“春色”相关的意象。
李弥逊推开了门,却没闻到预料中太过招摇的香气,反而捕捉到了一丝腐烂的气味:那丛栀子花已经悉数被雨水打落,残瓣落了一地,成为这个晦暗春日的点缀。
——真是不合时宜。
在重新回到桌边坐下时,李弥逊脑子里无缘无故,又自然而然地冒出了这个词。
不过,这倒和自己相称。
他突然想起,自己是为何会不习惯花香了。北国的空气,素来是凛冽而干净的,哪怕是汴京皇城,也并非时时刻刻有鲜花装饰。可自从迁都到临安城后,绵软温暖的风里永远夹着花香,仿佛是在劝众人都沉醉于眼前的片刻繁华,从而忘记近在咫尺的危险,以及深入骨髓的耻辱。
至于最浓郁和最糜烂的花香……果然是在那所宅子里啊。
李弥逊嘲讽地撇了撇嘴角。
当日,他刚踏入那所富丽堂皇的宅邸,就被一股浓烈的香气薰得皱起了眉头,领路的管家还不无得意地告诉他,这是主人喜好天然,所以不用沉香龙涎,只差人在府中摆满四季花卉。
难道是因为迟早要遗臭万年,现在才拿香花做掩盖吗?李弥逊几乎想立刻出言讥讽,但碍于客人的身份和儒者的教养,他还是没有开口。
不多时,他就见到了主人,当今大宋丞相,也是主和派首领秦桧。
秦桧那天对他颇为客气,丝毫没提他反对与金人议和的《答和议奏》,也没提在朝廷里为数不多,又几乎全数被贬逐的主战派势力,只和他说一些无关痛痒的南国景致。他沉默了半晌,最终回答,自己还是更喜欢冀州和汴京的风光。
秦桧有些尴尬地笑了,接着和他说,当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若是他不再对宋金和议多言,自己便举荐他去两地为官。
他是怎么回答的了?李弥逊有些记不清了。大抵是说,他受到国家恩惠已经很多了,若要论及宋金和议,他只能以离开此地报答相公了。
至于细节,或许百年后的史官会补充吧。
一阵鸟鸣声打断了李弥逊的回忆。
抬首望去,暮色四合,一只只鸟雀无惧风雨,仍和往日一般,从四面八方聚集到门前的老树上,叽叽喳喳的声音稍微打破了压抑的气氛,也让李弥逊感到愈发孤寂。
——如此境地,倒是真能在此张网捕雀了。
李弥逊自信他不是贪慕荣华富贵之人,然而,真落得个门可罗雀的下场……左思右想,多少有些不甘啊。
不甘之外,也惭愧自己终究没有靖节先生的修养,不知不觉习惯了熙熙攘攘的热闹,真没了车马喧哗,总觉得少了什么。
可是,“嘤其鸣矣,求其友声”。鸟雀尚且会通过鸣叫寻求同伴,何况人呢?
旧友啊……
也许,他该和往日一般,给知交好友写一首唱和诗,就像门外和往日一样呼朋引伴的鸟雀一般。
那要写给谁呢?
——给一起主张抗金的志士吗?
的确,他和胡铨为首的主战派一直有来往。昔年,胡铨因上疏反对主和,乞斩秦桧而遭贬谪,李弥逊还去他家中看望了他,写下了勉励他的《十事》。而如今李弥逊归隐连山,胡铨仍和他不乏书信往来,诗文唱酬。
可今天,他总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纤细,过于多愁善感,就和止不住擦不去的雨一样,若是胡铨这般舍身爱国的君子得知,怕是要笑话他了。
——那就写给同样有心退隐之人?
之前张元干想来连江探望李弥逊,却不知为何没找到他,只在事后留下了一首诗,结尾是“公肯借庵容我老,为公朝夕扫柴扉”。李弥逊见到这首诗自然是高兴的,于是很快回赠道“此君真有高人节,肯与山翁作近邻”。
可一时兴起的诗句,能作为可以兑现的承诺和凭证吗?至少,张元干至今都没有再来。作为诗人,李弥逊知道诗歌中多的是骗人的话,自然不会责怪对方,同时,也不敢拿今时今日的无聊想法打扰对方。
至于其他人……罢了。
念及此处,他颇有几分“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的寂寥了。而和乐府中这位“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的老者不同的是,他与旧友并非阴阳两隔,也不是不能寄雁传书,只是在此时此刻,他实在是不懂该如何表达所思所想。
——既然无人能诉说,不如寄情于山水,在雨停之后,去外面散散心?兴许这样做,能得到靖节先生“欲辨已忘言”的“真意”吧。
但雨还在继续下,淅淅沥沥,点点滴滴。像是要从开天辟地,下到地老天荒。
——可即使是要逃离尘网的靖节先生,不还是和颜延之等二三知己往来吗?他笔下的五柳先生,不还有“置酒而招之”的“亲旧”吗?人真能完全逃离他人,逃离一切束缚和牵绊吗?
突然,李弥逊感觉丝丝细雨成了一张遮天盖地的巨网,网住了凋零和开放的花,网住了失意和得志的人,网住了山林和官场,网住了仇敌和挚友,网住了整个春天。
明白这点后,他不再厌恶这场雨了。于是他重新提笔沾墨,写下了一首七绝:
“小雨丝丝欲网春,落花狼藉近黄昏。车尘不到张罗地,宿鸟声中自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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