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白话《红楼梦》第五十三回
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孔雀毛裘皮衣织补完,已经是精疲力竭,身不由己倒在床上。宝玉忙命小丫头来给她捶打着,捶打了一会儿服伺晴雯歇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宝玉顾不上出门,忙叫人快去传唤大夫来。
一会儿,王太医来了,给晴雯诊了脉,感到疑惑:“昨天已经好些了,今天怎么有些反复,不会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过度劳累了。外表感觉倒是轻了,不过出汗后疏于调养也非常不利于恢复。”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个药方进来。宝玉一看,已将疏散驱邪的药减掉了,添上了茯苓、地黄、当归等养神补血的药。宝玉忙命人煎去,心里不安地感叹说:“这怎么办?如果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躺在枕头上听见了安慰道:“好太爷!你干你的事儿去吧,我又不是得了痨病了。”宝玉无奈,只得出门去舅舅王子腾家里。
到了下午,宝玉推说身上不舒服早早就回来了。晴雯的病虽然较重,但她平时是个使力不操心的人,平时饮食也清淡,所以治疗容易些。贾府中有个秘法,无论是谁,只要稍有些伤风咳嗽,总以饥饿为主,辅以服药调养。所以晴雯之前一病时,先饿了两三天,又谨慎服药调治。虽说中间劳碌了些,而且近日园中姊妹都各自在房中吃饭,烹饪和饮食也简单,但宝玉变着法要汤要羹给晴雯调剂饮食,用心调养了几日,病情便渐渐地好了。
袭人给母亲送完殡回来,麝月便将平儿所说的宋妈说坠儿的事以及晴雯将坠儿撵出去的事儿通通告诉了袭人,并说也曾告诉过宝玉。袭人也没说别的,只是说太性急了些。
李纨也因气候寒冷感冒,邢夫人又正害红眼病,迎春和岫烟都得过去伺候,朝晚喂药;李婶的弟弟来接走了李婶和李纹、李绮,回家去住些日子;宝玉见袭人常常因思念母亲而悲伤,晴雯病情还未痊愈,心情也很郁闷。因此诗社活动都没人感兴趣,便空了几次。
已是腊月,年关日近,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统辖九省军事;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
荣府这边,王夫人与凤姐忙着准备过年的事;宁府那边,贾珍打开了宗祠,令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正房,以备悬挂供奉祖宗画像。此时荣宁二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变得异常碌碌。
这天宁府中尤氏早晨起来正同贾蓉的妻子准备送给贾母那边针线礼物,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用的小金锭子进来,禀报说:“兴儿禀报奶奶,之前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共总铸了二百二十个小锭子。”说着把茶盘递上去。尤氏看了看,见小锭子有梅花式的,有海棠式的,有如意式的,也有八宝式的。尤氏命丫环:“这个收起来,叫他把小银锭子快点交进来。”丫环答应声出去了。
一会儿,贾珍进屋来吃饭,贾蓉的妻子回避了。贾珍问尤氏:“咱们春祭用的赏银领没领?”尤氏道:“今天我让蓉儿进宫领去了。”贾珍道:“咱们家虽然不等这几两银子使,但多少是皇上天恩。早领回来,给那边老太太看过后,好置办供奉祖宗的供品,上领皇上的恩,下托祖宗的福。咱们就是用一万银子供奉祖宗,也不如这皇上的恩赏,即体面,又沾福。除咱们这样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的穷官家,若不仗着这个赏银,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是皇恩浩荡,想得周到。”尤氏道:“你说得确实是。”
二人正说着,只见来人禀报:“哥儿来了”。贾珍便命来人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捧了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贾珍问:“怎么去了一天。”贾蓉笑着说:“今年不在礼部领取,分到光禄寺库上,所以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了出来。光禄寺的官儿们都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很想念您。”贾珍笑道:“他们哪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底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和酒了。”一面说,一面接过那那黄布口袋仔细瞧了瞧,见口袋上一面印有 “皇恩永锡”四个大字,另一面印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还写着一行小字:“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品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某月某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用朱笔花押。
贾珍吃过饭,盥漱完毕,换了靴帽,命贾蓉捧着装银子的口袋跟着,禀报过贾母、王夫人,又回到这边禀报了贾赦和邢夫人才回家去,从口袋里取出银子,命人将口袋在宗祠的大炉内焚烧了。又让贾蓉:“你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喝年酒的日子定下来了没有。如果定了,让书房列个详细的单子来,咱们请时就不会冲撞了。往年不注意,与几家安排重了,人家不说咱们不留神,好象咱们两宅商议好了,怕费事故意送虚人情一样。”贾蓉忙答应着过去了。
不一会儿,贾蓉拿了个请人喝年酒的单子回来。贾珍看了,让他交给赖升看了,让他安排请人时别与这上头日子重复了。
贾珍在厅上看小厮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一个小厮手里拿着个一张禀帖和一张帐单进来禀报说:“黑山村的乌庄头来了。”贾珍道:“这个老不死的今儿才来。”贾蓉忙接过小厮手里的禀帖和帐单,先展开禀帖,用手捧着递给贾珍看,贾珍倒背着两手看着红禀帖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贾珍笑道:“庄家人有些意思。”贾蓉忙陪笑说:“别看文法,只图个吉利罢了。”一面说着,一面又展开账单子,贾珍看上面写着: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玩意:活鹿两对,白兔四对,黑兔四对,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暹猪,原产于泰国,和中华猪的区别是长得极为矫健漂亮,毛是深棕色的,且发亮,身体平直而不臃肿,较精瘦;汤猪,是指经滚水烫洗并去毛的猪,也就是经过屠宰初加工后的白条猪肉,下文汤羊同;龙猪应是一种潮汕一带称之为“小种猪”一类的肉猪;家腊猪,就是家养的年猪;家风羊,则指家羊宰杀后肉体风干的羊;银霜炭,一种优质的无烟炭,表面灰白像银霜;御田胭脂米,一种从皇帝亲自耕种的田里引种的良种水稻,米粒煮熟后呈红色。
贾珍看完便命人带乌进孝进来。一会儿,乌进孝走进院门,在院子里就跪下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扶他起来,笑说:“你身体还挺硬朗。”乌进孝笑答:“托爷的福,还能走得动。”贾珍道:“你儿子也大了,叫他来送就行了。”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得慌。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天子脚下见见世面?但到底是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放心让他们出来走走了。”贾珍道:“你在路上走了几天?”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城外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天忽然一暖一化,路上就更难走了,所以耽搁了几天,走了一个月零两天。离年底没几天了,怕爷着急,紧赶着来了。”贾珍忽然话锋一转道:“我说呢,怎么今天才到。我刚才看你拿来的单子,你这老东西今年又来跟打擂台来了,存心跟我斗气。”乌进孝忙近前了两步,回答道:“回禀爷,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断断续续一直下到八月,没有连晴过五天的时候。九月里下了一场碗大的雹子,方圆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牲口、粮食损伤了成千上万,所以今年收成才这样。小的实在不敢说谎。”贾珍皱眉道:“我算好了,你至少也得送五千两银子来,这些够干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还有两处遭受了旱涝,你们又来打擂台,真是叫人别过年了。”乌进孝道:“爷这些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有一百多里,收成差多了。他现在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了几倍,今年也就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欠有饥荒呢。”贾珍道:“我这边倒是可以应付,已经没有什么其它大事,不过是这一年的费用紧些,我受些委屈省些花。过年照例送人请人,我脸皮厚些,省些用也就完了。但是那边府里不行呀,这几年增加了许多花钱的事,花费一定不可免的,却又不增添进银子的产业。这一二年反倒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要去!”乌进孝笑道:“那边府里如今虽然增加了些花费的事项,可也是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哪有不赏赐的!”贾珍听了,笑着对贾蓉等人道:“你们听听,他这话可笑不可笑?”贾蓉等忙笑道:“你们生活在山坳海边上的人,哪里知道这里的事情。难道娘娘还能把皇上的银库给我们不成!她心里纵有这心,也不能作这主。有事娘娘和万岁爷当然有赏赐,不过按时节赏赐些彩缎和古董等玩意儿。就是赏银子,也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两银子,一年够干什么?这两年哪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还要盖花园,你算算那一次共花费了多少就知道了。等过两年再一次省亲,只怕就穷得一干二净了。”贾珍接过话头笑道:“所以他们庄家人老实,只看得见外面却不明就里。黄柏木做鼓槌儿——外头体面里头苦。”贾蓉又笑着对贾珍道:“那边府里还真是穷了。前天我还听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又是那凤姑娘捣的鬼,怎么会穷到这个地步。她一定是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赔得实在太狠了,不知又要省哪一项的钱,先故意放话让别人知道,说自己穷到这样了。我心里有数,还不至于穷到这步田地。”说着,命人带着乌进孝出去,好生招待他。
乌进孝出门后,贾珍吩咐人将刚才乌进孝送来东西留出供奉祖宗的,其余的各样拿出些,命贾蓉送到荣府去。然后自己留出家中所用的,剩下的分出等级来,一份一份地堆在月台上。月台就是正房中间连着前面台阶的方台。然后命人将族中的子侄叫来,分发给了他们。接着,荣国府也送过来许多供奉祖宗,以及给贾珍的东西。
贾珍看着仆人们收拾完供奉的器物,趿拉着鞋,披着猞猁皮毛大衣,命人在厅柱下面的石阶正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一边晒着太阳,一边闲看各位子弟来领取年货。见贾芹也来领,便叫他过来,问道:“你怎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贾芹垂手回答说:“听说大爷这里叫我们来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叫就来了。”贾珍道:“我这东西是给你那些闲着没事做的没收入的小叔叔和兄弟们的。那两年你闲着时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边府里管事,负责照看家庙,管理和尚、道士们,每个月除了发给你分例银子外,这些和尚、道士的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领取这个,也太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像是个需花钱办事的人吗?先前说你没长进,如今又怎么了?还不如先前了。”贾芹道:“我家里本来人口多,费用大。”贾珍冷笑道:“你还糊弄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以为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抗你。你手里有了钱,离我们又远,你就称王称霸起来,夜夜招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赌钱,养小老婆。这会儿弄成这个形象,你还敢来领东西?领不成东西,挨一顿驮水棍去吧。等过了年,我一定和你琏二叔说,把你替换回来。”驮水棍是背水负重时用作支撑的非常结实的棍棒。贾芹红了脸,不敢吱声。
这是,有人来禀报:“北府水王爷送字联和荷包来了。”贾珍听了,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并叮嘱道:“就说我不在家。”贾蓉应声出去了。贾珍看着众人领完东西,回房与尤氏吃晚饭歇息。
转眼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九了,过年所需各种的东西和各项准备工作也都齐备了。两府中都换了门神、对联、挂牌,桃符重新刷了桐油,焕然一新。门神和灶王一样,是家家户户都供俸的,把两个武将的像分别贴大门左右扇上。两个武将金盔甲胄,分别持鞭持枪,一个黑脸浓髯,一个白面疏髯,相貌庄严雄健。对联也叫对子,过年时大门、二门、侧门、屋门没有一处不贴的。挂牌是在影壁的正中,对着口门上方,悬挂“福”、“鸿禧”、“穀旦”等字牌。桃符是古代相传有神荼、郁垒二神,能捉百鬼,因此,新年时于门旁设两块桃木板,上面书写二神的名字或画上像,用以驱鬼避邪。为保护桃木板和增亮增新,每逢重要节日都要在桃木板上面重新刷一层桐油。
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和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台阶下青一色的朱红大高蜡烛,点亮就如两条金龙一般。第二天,有皇命诰封的夫人都按品级身着朝服,由贾母带领着先乘坐八抬大轿进宫朝贺,行礼谢宴完毕回来,便到宁国府暖阁下轿。未跟随入朝的诸位子弟都在宁府门前排队迎接,然后在前面引领进入宗祠。
宝琴是第一次进入贾家宗祠,留神细细打量这个宗祠。见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有五扇大门,门框上悬挂一块匾,上面写着“贾氏宗祠”四个字,旁边落款“衍圣公孔继宗书”。 衍圣公是从宋代开始沿袭的孔子后代的封号。两旁有一副长联,写的是: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也是衍圣公所书。大意是:百姓仰赖皇上保护和养育之恩,肝脑涂地报答。兆姓即兆民,是帝王拨付给太子的属民的称谓,这里是谦指百姓。贾家功名盖天,百代享受祭祀的盛礼。蒸尝即祭祀。
进入院中,是白色石块铺成的甬路,路两边都是苍松翠柏。月台上摆着青绿色古铜鼎彝等器物。鼎彝是指古代宗庙中的祭器,上刻表彰有功人物的文字。门廊上面悬挂一块九龙金匾,写的是:“星辉辅弼”,是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的是: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也是御笔。意思是事业和功勋犹如日月光照天下,功名一代接一代惠及儿孙。
五间正殿前悬挂了一块青色底闹龙匾,匾上写道:“慎终追远”。出自《论语·学而》,本意指慎重地办理父母丧事,虔诚地祭祀远代祖先。后也指谨慎从事,追念前贤。旁边一副对联,写的是: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
意思是先人去世后儿孙承受他们的福德,至今黎民百姓仍感念荣宁二府。匾和对联都是御笔。
里边香烛辉煌,锦幛绣幕。幛子,用作祝贺或吊唁礼物的整幅绸布,上面题有祝贺或哀悼的词句。虽然列摆先主神位,悬挂着先主的画像,却看不真切。
贾府的人按辈分和长幼在先主神位左右依次排列站立: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敬酒,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炉。献帛是祭祀礼仪之一,向神主献上作为供品的丝绸巾帕。身着青衣的乐人奏乐,敬献三杯酒,跪拜起立,焚帛奠酒,祭礼完毕,奏乐停止,按次序退出。
众人围随着贾母来到正堂上,画像前锦幔高挂,彩屏维护,香燃烛亮。居正中悬挂着宁、荣二祖的遗像,都是身披蟒袍,腰缠玉带,两边是几轴列祖遗像。贾荇、贾芷等远房子孙从内仪门依次站列,一直站列到正堂廊下。门槛外才是贾敬和贾赦,门槛内是各位女眷。众家人、小厮都站在仪门之外。敬奉的每一道菜先传到仪门,由贾荇、贾芷等人接过,按站列次序依次传到台阶上贾敬手中。贾蓉因为是长房长孙,唯独他可以临时随女眷站在门槛内传接供品。贾敬每接过一道菜,都传给贾蓉,贾蓉再传给他妻子,他妻子再传给凤姐、尤氏等人,一直传到供桌前,方传给王夫人。王夫人传给贾母,贾母最后端放在供桌上。邢夫人站在供桌的西侧,面对供桌东向站立,协助贾母摆放。直到将菜饭、汤点、酒茶都传完,贾蓉方退到门外台阶下,站到贾芹阶位之前的首位。
凡是以文字旁的字起名的辈分中,贾敬为首,接下来则是以玉字旁的字起名的辈分中,贾珍为首,再下面是以草头字起名的辈分中,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静候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左昭右穆”是我国古代的宗法制度,指宗庙、墓地或神主的辈次排列次序。祖主的儿子为昭,站列在祭位左边,昭位的儿子则为穆,站列在祭位的右边,以此类推,后辈分左右站列。将五间大厅,三间门廊,内外檐廊,台阶上下,两个台阶内,花团锦簇,塞得没有一处空隙的地方。鸦雀无声,只能听到金铃玉佩轻微摇曳发出的“叮当”声和起跪时靴履踩踏声。一会儿祭礼完毕,贾母等人去宁府上房歇息,贾敬、贾赦等忙退出,到荣府专等着给贾母行礼。
尤氏早已把上房的地面铺满红毡,地中央放着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象鼻三足”就是支撑火盆的三足呈象鼻形状,“鳅沿”就是火盆口的周边光滑凸出呈圆弧形。正面炕上铺着新的猩红毡,摆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枕,上面搭着黑狐皮的枕巾,还铺有大白狐皮坐褥。
贾母进来,尤氏请贾母上炕正中的坐褥上去坐了。两边还铺有皮褥,让贾母一辈的两三个妯娌坐了。一边用矮板壁横着隔开的小炕上,也铺了皮褥,让邢夫人等人坐了。地上两面相对摆放的十二张雕漆椅上,搭的靠背垫和铺的小褥都是青一色灰鼠皮,每张椅子下面都摆放一个大铜脚暖炉,让宝琴等姊妹坐了。
尤氏用茶盘亲自献茶给贾母,贾蓉的妻子敬茶给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献茶给邢夫人等,贾蓉的妻子又敬茶给众姊妹。凤姐与李纨等在地上帮助伺侯。喝完茶,邢夫人等先起身来服伺贾母下炕。贾母喝完茶,与老妯娌聊了两三句闲话,便命看轿。凤姐忙上前来把贾母搀扶起来。尤氏笑着对贾母说:“已经给老太太预备好了晚饭。每年都不肯赏脸吃过晚饭再回去,难道我们真就不及凤丫头不成?”凤姐搀着贾母笑道:“老祖宗快走,咱们回家去吃饭,别理她。”贾母笑着对尤氏道:“你这里供着祖宗,忙得跟什么似的,哪里架得住我闹。况且每年我虽然没吃,你们也都送过去了。还不如送过去,我吃不了留着明儿再吃,岂不能多吃些。”说得众人都笑了。又吩咐尤氏:“安排几个妥当人,夜里照看好香火,不能大意的。”尤氏一面答应着,一面跟着贾母走出屋来,到小屋前贾母上了轿。尤氏等人躲到屏风后面,小厮们才领轿夫进来,抬起轿子出了宁府大门。尤氏也跟随邢夫人等一同来到荣府。
轿子出了宁府大门,只见门口这条街上,东边摆满了宁国公做官时使用的仪仗用品和乐器,西边摆满了荣国公做官时使用的仪仗用品和乐器,街上来往行人都主动避让,不从此街经过。
一会儿贾母等人来到荣府,也是从大门正门开始,府里所有门厅的正门全部打开。今天也不在与大厅相连门房前下轿了,而是进了大厅,转弯向西,一直走到贾母这边的正厅前才下轿。众人围随贾母一同进了贾母正室中。只见贾母的正室里面也是锦褥绣屏,焕然一新。地上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
贾母落了座,老奶妈上来禀报:“老太太们来行礼。”贾母忙要起身迎接,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经进屋来了。大家挽着手,说笑了一会儿,喝完茶,彼此谦让了一会儿,老妯娌告辞离去,贾母只送到内仪门便回来了。
贾母回屋刚落座,贾敬、贾赦等带领诸位子弟进屋来拜贺。贾母笑道:“这一年的难为你们了,不行礼吧。”虽然这么说,宁府这边还是男子一起,女子一起,一拨一拨都到贾母面前行过了礼。贾母座位左右两旁早摆好交椅,两府老爷、太太们按长幼依次落坐受礼。两府男仆、女仆、小厮、丫环按差役该有的礼节,按等级行过礼后,老爷和太太们各自散发押岁钱、荷包、小金银锭,然后摆上合欢宴来。按男东女西入席就坐,献上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大家一起享用。屠苏酒是一种草药酒,传说可以辟邪免灾;合欢汤是用合欢花熬制成的汤汁,通气提神;吉祥果学名火棘,果实呈红色,寓意喜庆;如意糕也是寓意喜庆的的糕点。吃完宴席,贾母起身进内间更衣,众人各自散去。
那天晚上,荣府各处佛堂、灶王神位前也都焚香上供,王夫人的正房院内还摆设着纸马香炉供奉天地神灵;大观园正门上也悬挑着大羊角灯,就是用羊角熬制成半透明的薄片做灯罩的灯。门两边高照通明,园内各处都有路灯。府中所有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欢声笑语;爆竹声声,不绝于耳,闹腾了一夜,
次日五更,贾母等又按品级隆重穿戴打扮起来,摆着全副仪仗队列进宫朝贺,并祝元春千秋。吃完皇上赐宴回来,又到宁府祭过列祖列宗,回来接受贺礼完毕,便换衣歇息。所有来贺节的亲友,贾母一概不见,只和薛姨妈、李婶二人随便说说话,或者同宝玉、宝琴、宝钗、黛玉等姊妹下下围棋、打打牌游戏作乐。王夫人与凤姐是天天忙着请人喝年酒。东西两府内的院内、厅上都是看戏喝酒的,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活了七八天才完事。
转眼元宵节又要到了,宁、荣二府又都张灯结彩。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人,次日贾珍又请,贾母都去随便待了半天。王夫人和凤姐连日被人请去喝年酒,记不清喝了多少顿了。
到了十五这天晚上,贾母在大花厅上摆了几桌酒席,举办盛宴,定了一班小戏,挂满各色好看灯笼,荣、宁二府的子孙媳妇等如数入席。贾敬平常不饮酒吃荤,也没去请他,十七日祭祖完毕,他便仍出城回去修行。即便这几天在家里祠堂,他也是只身在净室静默,对外面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贾赦匆匆拜领了贾母的赏赐,也急着告辞回去。贾母知道他在这里彼此都不便,也就由他去了。贾赦回到家中,终于可以尽情与众门客赏灯饮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锦绣盈眸,无拘无束,尽情取乐,与在贾母这边大不相同。
贾母的花厅上共摆了十来桌席,每一桌旁边都摆放一张几,几上摆放着一个香炉,一个香盒,一个小瓶,瓶中插着焚烧香料的香筷﹑香铲。焚烧的香料是御赐的百合宫香。还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装点着布满青苔的山石小盆景,都是新鲜花卉。还有个涂着洋漆的小茶盘,里面放着旧窑茶杯和十锦小茶壶,里面泡着上等名茶。旁边的折屏青一色都是紫檀镂雕,镶嵌着绣大红花卉的透纱和草字诗词的一种叫璎珞的带穗刺绣。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叫慧娘。因她也是生在书香宦门之家,精于书画,不过是偶然绣了一两件刺绣玩耍,并非要售卖。这屏上所绣的花卉,都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所以其格式和配色都偏于素雅,不是一味追求浓艳的匠工绣品可比。每一枝花的一侧都绣有古人为此花所题的句子,或诗词,或歌赋,句式不一,都用黑绒线绣出草字来,且字迹的笔划、轻重、连断都与毛笔写的草书无异,不像市面售卖的刺绣字迹那样呆板生硬、令人不屑一顾。她不依仗这个技艺挣钱,所以天下人虽然知道这种刺绣的多,得到的真品却很少,即使世宦富贵之家,很多也没有。当今便称此绣品为“慧绣”。 近些年也有利欲熏心的人,模仿她的针迹,绣赝品出售,愚弄好面子的富贵人家,从中获利。这慧娘寿命不长,十八岁便死了,如今再也不能得到一件真品了。凡有此绣品的人家,纵使有一两件,都珍藏不用。有一帮翰林文痴的先生们,因深为爱惜“慧绣”这一佳作,便说这“绣”字不能完全表达它的精妙,这样的笔迹仅仅用一个“绣”字来表达,似乎太敷衍了,大家便商议,将“绣”字舍去,换了一个“纹”字,所以如今都称这种绣品为“慧纹”,视为无价之宝。贾府这样显赫,也只有三件,去年已经将另外两件进献给了皇上,眼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日常装饰和请客都舍不得拿出来摆设,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席时才拿出来赏玩。还有各种老窑烧制的小瓷瓶,瓶中都画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人物、鲜花、翠草图案点缀。
上面两席是李婶、薛姨妈二位。贾母坐在东边一个镂雕夔龙护围的矮腿短榻上。夔龙相传舜的二位大臣的名子,夔为乐官,龙为谏官。用以喻指辅弼良臣。榻上靠背、靠枕、皮褥一应俱全。榻上一头还摆放一个极为轻巧,刷着洋漆的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壶、茶碗、漱盂、洋毛巾之类器物用品,还有一个眼镜匣子。贾母靠在榻背上,与众人说笑一会儿,自己伸手取过眼镜向戏台上看了一会儿,对薛姨妈、李婶笑说:“恕我老了,骨头疼,放肆了,我倚着靠背陪你们吧。”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个雕刻着小拳头,叫“美人拳”的小木锤子捶腿。榻下并没摆席桌,只有一张高几,上面摆设着璎珞、花瓶、香炉等物件。另外还放了一张精致的小高桌,摆放着酒杯、汤匙和筷子,把自己这一桌酒席摆放在榻旁,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每一道饭菜和果果品上来,都先端给贾母看看,喜欢的就留在小桌上尝一尝,然后就撤放在宝玉他们四人席上,就算做他们四人是跟着贾母一起坐。下面才是邢夫人和王夫人的位置,再下面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的妻子的坐席。西边一排便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姊妹等。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三层的玻璃灯,每层五个玻璃片一圈,成芙蓉花形状排列,灯下带彩穗。每一张席桌前竖立着一个主杆油漆过的,顶部有可活动的呈倒垂荷叶状的遮光罩地灯,叶上有可活动的蜡烛插台插着彩色蜡烛,荷叶是錾胎珐琅的。錾胎珐琅是珐琅器制作工艺之一,在金属胎上錾出花纹,使纹样轮廓线起凸,在其下陷处填充珐琅药料,经焙烧、磨光、镀金而成呈现宝石镶嵌的效果。荷叶灯罩与主杆连接处可以扭转,现在都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光都遮向外面,既避免灯光刺眼睛,又可照亮戏台,看戏格外真切。窗格和门扇全都摘下,全部挂上各种带彩穗的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挂满各种羊角、玻璃、戳纱、料丝做成的灯罩灯笼,灯笼上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剪纸纸成各种图案。花厅外的走廊上还摆了几席,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菱、贾菖等人的席位。
贾母也曾让人去请宗族中的其他男女,无奈他们或因年迈不喜欢热闹的,或因家里没有人照看不便来的,或因疾病缠身,想来却不能来的,或因妒富愧贫羞于来的,甚至有一些人是憎畏凤姐的为人而赌气不来的,或因羞于出头露面,不习惯见人而不敢来的。因此族中来人虽然也不少,但来的女客只有贾菌的母亲娄氏带着贾菌来了,男子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个现在凤姐麾下办事的来了。人虽不全,但在家庭小宴席中也算是热闹的了。
席间,又有林之孝的媳妇带了六个女仆,抬了三张炕桌,每张桌上铺着一条红毡,上面放着挑选过的、一般大小的、新铸造发行的铜钱,用大红绳串着,每二人抬一张桌,共三张。林之孝家的让把其中两张桌摆到薛姨妈、李婶娘的席前,一张桌送到贾母榻前。贾母说:“放在地上吧。”林之孝的媳妇平常就很懂规矩,放下桌子,把钱都打开,红绳抽去,堆在桌上。
此时戏唱的是《西楼会》,正好这场将要唱完,戏中人物于叔夜赌气走了,与他唱对手戏的文豹便临场发科打诨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里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这才是要紧的事。”说完,逗得贾母等人都笑了。薛姨妈等都说:“好个鬼机灵的孩子,怪可爱的。”凤姐便说:“这孩子才九岁。”贾母笑说:“难为他说得巧。赏!”三个媳妇手上早已经预备好小笸箩,听见贾母说了一个“赏”字,走上前去将桌上散堆的钱每人撮了一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完,向台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贾珍、贾琏也已命小厮们抬了一大笸箩的钱预备着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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