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禁地(上)
晏文清失魂落魄地摸上了车,由着小厮一左一右,将他架住。一路恹恹地也不言语,直到路过一处暗桩子,听得里头吆五喝六,这才提起些精神。
“停——停车——”
他从靠枕处勉力挺了挺身子,摸摸自己腰间已然瘪了一半的口袋:“香火都断了……老子留这些钱银又有何用!今日老子就要——就要玩个尽兴!”
“老爷,您慢着些……”小厮瞅着今日这桩事又交不了差,不禁丧眉搭眼。
晏文清倒也不用人搀扶,好似平白添了股子力气。一忽儿脚底生风,还不忘冲自家的马车挥了挥手:“都,都回去罢!大爷我今日喜得千金,啊?!天大的喜事,谁也别拦着我!”
小厮垂手立在一旁,欲言又止。
晏文清于是恶狠狠瞪他一眼:“若再多言,即刻打死了喂狗!”
直到天蒙蒙亮,更夫的梆子已敲了三四回,晏文清才独自晃晃悠悠,打道回府。
进得院门,巫医祝祷的火堆还呈在院里,施施然冒着烟。晏文清不觉懊恼,便飞身上去踹了一脚,冲着南屋啐道:“臭丫头,就你命硬!”
晏夫人坐在西屋的门槛上,见主君进门,也不起身迎接。只是怀里抱着儿子的尸身,神情呆滞。
晏文清本想呵斥几句,可走近些,借着微明的天光,却看晏夫人脸上泪痕斑驳。想来失子之痛,切肤入骨别无二致,又有些于心不忍。
“思弦。”他黯然片刻,轻叹了一声,“送夫人回房休息罢。”
两道人影于是颤颤悠悠,绵软着迈过门槛。绕过回廊进屋,晏夫人径自向着榻上坐了,忽而痴笑道:“阿桐,阿桐……到娘亲这儿来……”
思弦一怔,却也不敢作声,蹑手蹑脚,服侍晏夫人洗漱。
半晌,思弦将晏夫人乌亮的长发细细梳了,替她宽了衣带。因怕她受了风寒,又拿件银鼠褂子给她披上。晏夫人的目光猛地警觉起来:“做什么?莫非,连你也要来夺我的孩子……”
“夫人放心。”思弦心如刀绞,强忍着哽咽,“时辰不早了,小少爷也该安寝了。就让奴婢来服侍吧。”
晏夫人这才将信将疑地松开了手。
阿桐的灵柩,在堂前停放了整整七日。出殡那日清晨,下起了大雪。
飞旋的“鹅毛”,衬得漫天纸钱都失了颜色。邻里街坊纷纷设了路祭相送,那灵牌上用朱砂描的“爱子晏氏疏桐之位”,格外刺眼。晏夫人匍匐在崎岖的山路上,哭得声嘶力竭。
怜子之心,世上至苦。
依依不舍地送过这最后一程,千万遍祷告,带着无尽的悔恨亲眼见他入土。打从岭上回来,晏夫人就仿佛换了个人,痴痴傻傻。
小少爷昔日的耍货、衣裳都收捡起来,盛放在匣子里。她便抱着那匣子,一面唱着童谣,一面温柔地摇晃,常常一坐便是一整日。窗边的明纸上光影交织,映得她那张脸越发消瘦,隆起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憔悴不堪。
转眼,过了冬至。
开春举行过祭典,便是镇上马帮开拔的日子。晏文清这个领头,自是张罗着请各家各户的马主吃酒,商议线路等事,可自家夫人的疯癫模样,实在撑不起门面。
他思来想去,终于一咬牙,又封了三五百两银子,请那师承大巫玄亓的“再传弟子”,江湖人称神使的,前来打卦。
这神使在大院的西南角焚香,又各处贴符,三叩九拜,煞有介事地倒腾了一阵。掐指半晌,悠悠开口:“敢问主君,尊夫人房中,可有哪位贵人属蛇吗?”
晏文清默默盘点了一圈,毫无头绪。过一时,忽然想起今年正是蛇尾。若说属蛇,又勉强称得上“贵人”的,怕就剩这刚落地的小丫头片子了。
连日来为着少爷夭亡的事,一府上下没少伤精费神。夫人失了常性,日日宿在西屋不走。那姑娘无人照料,奶娘田氏见她可怜,带去了南屋的下房同住。
晏文清更是从未踏进南屋一步,若非今日提及,他都几乎再想不起,晏府添了人口。
他迟疑良久,唱诺道:“禀神使大人,唯有小女疏槿属蛇,还未满月。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神使听闻,微微颔首:“那便是了。尊夫人属虎,八字原就与蛇相冲。容小仙说句僭越的话,实是令爱生在岁尾,又逢子时,阴煞太甚,方致家门不幸,亦殃及令郎。”
“哦?”晏文清满脸凝重,“神使大人可有破解之法?”
“欲破此局,主君须忍痛割爱,将令千金置于屋后的枯井中献祭。小仙再略施些法术,镇住风水,便可保尊夫人神志清明,安康无虞。”
割爱自是割了,痛却未必。
晏氏几代人做的都是马帮领头,族中男丁多多益善。到了晏文清这一辈,却膝下福薄。成婚十年方得一子,眼下为个毛丫头,又生生断送了去。
晏文清满腔怒火,不好向襁褓婴儿发作。如今能顺水推舟,借神使的手丢了这赔钱的包袱,又不落人口实,真是皆大欢喜。可毕竟为人父,多少还有些愧疚之心,是以举棋不定,难成决断。
“母女相克,荒唐之极!”
神使话音方落,廊上有人高声叫喊。
晏文清本就心中烦闷,见场面上竟被人明着坏了规矩,不由得恼羞成怒:“何人在外喧哗?带上来!”
两个家丁领命,拿绳索扭了田氏,生生拖到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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