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轼的境遇谈《寒食帖》

  我喜欢苏轼。以前爱他的词,爱他的豁达。而今注意到他的字,爱意又增了几分。

  于何时、何处“初遇”这位词人,我已然全无印象,不过料得第一次所见定然是在加黑、加粗的诗词名之后,写着的“【北宋】 苏轼”,而非在大脑竭力搜寻后所得的“问汝平生”、“一门三才”这些过往片段。我们的初遇虽已了无痕迹,初识却记忆犹新。

  那时在高中的某堂语文课上,老师一如既往地开始一天的课程。那堂课学一首词,一首北宋词人写的,名为《定风波》的“好词”。“好词”这个词当然是老师反复提到的。而不同于以往,老师仿佛对这首词格外上心。她先让我们课上预习,后进行提问。她问“你们知道苏轼吗?就是那个最著名的词人”。那时全班应该无人不识苏轼,“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出自他之手嘛,只是对于“最著名”三字,绝大部分人就要撇撇嘴了:他的词再强,能不敌马致远的“枯藤老树,小桥流水”韵味深远?老师异乎寻常地用了两节课时间讲完了这首词以后,又反常地留下了一个分析作者思想感情的课后作业。

  两堂课一首词,我听地很仔细。那时正担任班上的劳动委员,平时班级内外卫生的大小事项都由我安排,一周基本要和全班六十几号人打一次交道,一些烦心事自然免不了,所以也就对这位仕途不顺却又豁达万分的词人留意了几分。最后的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了,我逐渐迷上了这位词人,而这首出自他之手的《定风波》在此后很长的时间,成了我心烦意乱时的自我开解之语。在我离校后,那位瘦小的女老师兼前班主任因为一些事情,离开了我高中所在的学校,回了老家任教。据说是因为被排挤啥的,和苏轼的境遇竟有几分相似。

  进入大学后,我有更多的时间去了解这位偶像。对他“黄惠儋”三洲“功业”的前因后果有了更多的了解,期间也抽空读过他不少的词作。清新如“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理趣如“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烂漫如“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这些作于乌台风波、被贬黄州数载、数十载的诗词,使我对苏轼的认识,开始不限于豁达二字。

  研究苏轼的人很多。有人说他天真烂漫,岁月与官场从不曾磨损其分毫;有人说他豁达洒脱,数度被贬却从不曾失望,自我开解且乐在其中;也有人说他真性情,无论对妻儿、对兄弟、还是对朋友,都以热忱想待……这些都是苏轼身上的闪光点,且毫无夸大的成分。而我则注意到了苏轼不羁的表面之下,那份“济国济民”的情怀与担当。也恰恰因为这份执着,他才会有被贬的苦闷,也才会数度给命运留出捉弄自己的弱点。

  让我们来看苏轼的一生。从“眉山出三苏,草木为之枯”的降世异象,到初入汴京、便得一甲第二名的优异成绩兼文坛大能欧阳修“当避他一头”的盛赞,再到后来的入第三等,“百年第一”,他人生可以说是混得风声水起。后神宗年间因反对当朝宰相王安石主持的变法,他被调离京都,任杭州通判,这才遇上了自己仕途的第一个小坎坷。此后,才华横溢的他不会料到,超前的眼光与务实的作为给他带来的不是有为,而是一贬再贬,甚至于与死神擦肩而过。乌台百余日炼狱般生活,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折磨,更是将他的信心与理想击得粉碎。

  当才华出众的他信心满满地准备在仕途之上大展拳脚时,官场的潜规则,让事后身在黄州孤苦无依的他明白了实话实说的后果。但即使如此,苏轼就要昧着良心做那说假话、欺下媚上、枉顾生民生计安危的附和之徒。苏轼不能,也不愿。然而,在其官却不能谋其政,识生民病痛却不得其法的苦楚连同前程的渺茫一同压在心头。也许他也想过归隐。退一步,学那陶潜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学那李太白“仰天大笑出门去”,学那王维“坐看云起时”,但他不甘心。“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嘴上念叨着归隐的他,瞥了一眼万维的“南山陲”,李白的“名山大川”,陶潜的“人境结庐”之地,毅然转身,走向了令他痛苦的官场。

  既然选择了直面现实,那以往的苦楚便无法拔除了。他能做的,就只有在文学、书法、画作之中歇歇脚罢了。

  来看苏轼的《寒食帖》,这部在被贬黄州的第三个寒食节挥毫写就的作品。通篇129字,共十七行,内容上从至黄州三年之事写到了窗外雨打海棠、声势浩大之景,最后以感慨报国无门,思乡不至作结。纵观全篇,随着情感表达的深入,书写的节奏也略显急促,至文末的“死灰吹不起”五字,单体结字已渐失前文结字的方正之感,而这恰是全文情绪喷涌之语。文中四个明显的长“丨”,也极为引人注目。“年”、“中”“苇”“帋”四字最后一笔均为“悬针竖”,书写此画时往往给人舒展之感。之余却又承担着整个字的“精气神”,需慎之又慎。而苏轼在书写这四个均匀分布全帖的“丨”时却略显随意,不刻意取“正直”之势,我想并非刻意为之,而是心境使然。

  以“帋”字来看。其所在句“但见乌衔纸”语义已表述完整,而后文“君门深九重”更多的是感情的递进,所以此处的竖画更像是在放松心静和积蓄力量,恐怕这也是情感敏锐的苏轼自我调解的方式之一。而帖中的随意标识与省略数处,显露出的则是独处下率真的苏轼。

  我想,像苏轼这样的词人,其帖与词,恰恰似骨与肉,构成了他精神状形象的两个方面。苏轼早早秉持着“词为心声”的理念在创作。得益于自己敏锐情感,他不仅以豪放的词风闻名于世,也使得世人对其婉约、天真烂漫之作倍加赞叹。所以他的词,既能写儿女情长,也能写断肠悲怆;既能道世道沧桑,也能描田园风光。在词中,他自身的各种情绪交织,裹挟向前,将全词情感推至顶峰。但要在各种情感中择出一者作为其主要性格体现,往往不可行;但他的字却可以轻易做到这一点:字如其人,对深耕于诗词领域的苏轼而言,是成立的。当他将情绪纳入文句并诉诸笔端,他身上那些由文学作品内容提炼而出的、永恒的特质定会在字里行间于无形中展露无疑。

  《寒食帖》向我们展示的就是那个早期的苏轼,那个深陷宦海浮沉、纠结于理想与现实天堑的苏轼。对比他早晚两个时期的书法作品,我们一定能发现:早年“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东坡也许只是他一时的状态,但年过古稀笑谈“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东坡却是他的常态——乐观的人生态度已然成型,不可动摇。

  宋哲宗死后,徽宗继位,大赦天下。苏轼北归,病逝于常州。途中“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与“问吾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之语,像是给冥冥之中的命运之主答复:悔乎?不悔;恨乎,亦无恨。眉山、黄州、汴京、惠州,弥留之际,子瞻心归何处?客死他乡,怎能不让人耿耿于怀!

  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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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l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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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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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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