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啥补啥

小时候我妈在一个乡村小学教书。学校里有个陈姓男老师，他眼睛不好，经常流泪，乡村郎中给他开了个药方，找老山羊的眼珠，用水煨汤服用。当时觉得怪吓人的。后来进了初中，喜欢读书。那时候的新华书店空空荡荡，架子上没几本好看的书，倒是有鲁迅的，内容多，文字却半文半白，读起来费思量。记忆深的有一文《药》，说开茶馆的华老栓家有小孩得了痨病，就是今天的肺结核病。坊间传闻，说是吃了人血馒头便会好，掏钱央刽子手去刑场讨了来火上烤了服下。

鲁迅后来明白了，这都是落后愚昧民族自欺欺人的把戏。他在自己编的散文集《朝花夕拾》中谈到，小时候有四年的时间都是出入典当铺和药店，只记得药店的柜台和自己一样高，当铺的柜台比自己高出一倍。鲁迅说，“拿着衣服和首饰典当的钱来到药店，请当地最有名的医生那里买药。买的药引都是经霜三年的甘蔗、原对的蟋蟀等不容易办到的。”鲁迅说，城中有名的医生诊费高昂，所用药引也稀奇古怪。鲁迅照名医的要求坚持了两年，花了大把钱财，父亲的病却越来越严重。医生眼见鲁迅一家愈发着急，又拿不出有效的治疗方法，担心万一闹出了人命，会给自己惹来麻烦，断了以后的生意。于是，医生为了脱身，骗鲁迅说，“病是不要紧的，不过经本领更高的陈莲河先生之手，可以好得格外快。”没想到，这陈姓名医开的药方更令人不可理喻。其中，药引是一对原配的蟋蟀，十株罕见的平地木，药丸则是全城仅一家药店供应的“败鼓皮丸”，是用打旧的鼓皮制作而成。鲁迅四处找人打听，求人帮忙，甚至去讨好药房伙计，好不容易才凑齐了这几样药物。父亲接连服用了一段时间，一点效果都没有。看到鲁迅父亲奄奄一息的模样，陈莲河竟像上一位名医一样，又开始为自己开脱，鬼话连篇道：“医能医病，不能医命，不如请人看一看前世的冤愆吧。”直接把病人推到阎王爷身上，去奈何桥那边找前世留下的病根。

鲁迅的父亲是在清代晚期1895年去世的，距今已有一百多年，市面上仍然有许多乡间“名医”活跃着。前些年我回故乡，听说曾经住在同一幢草房的知青陈古常病入膏肓，赶紧寻了地址去看望，他夫人说患了胃癌晚期，有江湖郎中说有救，开出药方，用铁树开的花熬水喝。几朵花尚未服完人便没了。

市面上的人，依然故我。民间流行吃啥补啥，比如肾功能不好，便去买猪腰子煲汤，加入枸杞山药黑豆等做成药膳。如果有公牛的外生殖器，简称牛鞭、牛冲，那就更神了，在中国的美食名目下，有“极乐牛鞭”、“红枣煨牛鞭”、“干锅菊花牛鞭”等，不仅补肾尚且壮阳。清代宫廷里有满汉全席，牛鞭被列为第十二道菜肴。老皇帝吃了，怕是要返老还童，再生几个皇子。于是在缺啥补啥的思维模式下，一切雄性动物的生殖器都成为阳萎男子的最爱。甚至连公鸡肚子里的那对肾，在个别中医眼中，也是补肾壮阳，养血补气，有提高男性性功能、增强性能力的灵丹药。肠胃有问题，不要紧，多吃猪牛肠子和肚子即可。

坊间有副偏方我一直没想明白，说有的人脑子不好使，常常短路进水，那就吃几副猪脑花。猪在民间一直都是以头脑简单，笨头笨脑著称，人吃了猪脑真的会变聪明？解决一笨二蠢的形象？大凡江湖郎中，总是有自己的说法，如果吃了猪脑子不管用，那就去吃猴子的脑子。于是便有餐馆为那些想变聪明的人架上一张特制的桌子，下面装猴，上面开一洞，仅露出猴子的脑袋，眼睛骨碌碌的转。我在深圳工作的时候，认识建行的一位领导，此公特别好两件事，一是去佛山吃各种动物的鞭，返程路上便去东莞消魂；二是吃各种动物的脑花，真是越吃越活套，大凡想贷款的主，无不拱手让利，结果入了狱，四十多岁遭了斩立绝。

缺啥补啥，到了房地产公司卖楼盘打广告，又有继承和发展。楼盘地段偏僻，叫告别城市喧嚣，独享静谧人生；火车道汽车道边上，叫坐拥城市繁华，感受摩登时代；荒山秃岭，叫做与大自然亲密接触；楼盘有条臭水沟，绝版水岸风光，坐享诗和远方；边上有家职业技术学校，叫做有浓厚的人文学术氛围。夸张可笑。前些天介绍几个朋友去住酒店，门前竖十几块木牌，远看好像旧时县官出门的仪仗，写的不是“回避”“肃静”，也不是常见的“宾至如归” 等字样，每块木板上就两斗大的字，要么“富强”、要么“民主”、要么“平等”、“自由”等，十多块木牌立在路边，形成新的仪仗。也许，这便是我们所需努力的方向。一品再品，这思维模式似曾相识。

世间荒唐，总是令人匪夷所思。一如一段子，你失业了，没人担心；你生病了，没人担心；你买的房子，开发商跑路了，没有人担心；你的孩子上不了家门口的学校，没有人担心；你买了辆三轮车路边卖点小菜，有人说你违章停车，有人说你影响市容。

回到鲁迅先生的话题，因了小时候父亲的病，立志长大后去学医，悬壶济世。结果看了一场纪录中国市井人物的电影，从此改变学习方向，弃医从文。他觉得中国人的病不在肉身而在灵魂，他想用一支笔做刀做枪去唤醒所有麻木的灵魂。历史走过了一百年，今天，肉体的病仍然四处蔓延，江湖术士有增无减；伟哥面世后，肚脐下倒是强壮了，头上包括里面却又空了；精神上的病呈逐年递增势头；各种软骨病、颈椎病贴多少张膏药都不抵用。

元代有支曲子，作者名字不可考：《中吕·朝天子》

“不读书有权，不识字有钱，不晓事倒有人夸荐。老天只恁忒心偏，贤和愚无分辨。折挫英雄，消磨良善，越聪明越运蹇。志高如鲁连，德过如闵骞，依本分只落的人轻贱。

不读书最高，不识字最好，不晓事倒有人奈俏。老天不肯辨清浊，好和歹没条道。善的人欺，贫的人笑，读书人都累倒。立身则小学，修身则大学，智和能都不及鸭青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