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32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这一回主要说的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人由朦胧的情素上升到了明了各自的心事。只是呆贾宝玉的一番痴情表白，竟是给袭人听了去。另外前天被王夫人撵出去了的金钏，觉得无脸见人，竟然投井死了。

书接上回却说贾宝玉见了那麒麟，满心的欢喜。伸手来接，说，多亏你捡着了，你是在哪里捡的？史湘云笑着说，幸亏是这个玩意儿，将来把印也丢了，难道也罢了不成？宝玉说，丢了印倒是平常，如果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袭人忙斟茶来与相云吃，一边笑着说，云姑娘，恭喜，听说你前儿订婚了。

这是袭人的聪明之处，恐史湘云劝宝玉，宝玉恼火了，史湘云下不来台。袭人就用这个话把话题岔开。果然相云红了脸，扭过身去吃茶，也不回答，这个话题也就给打住了。

袭人和史湘云两人互相诉说自己的思念之情。史湘云把戒指拿出来送给了袭人，袭人感谢，又说自己已经有一个了，是宝钗姐姐给的。史湘云笑着说，还以为是林姐姐给你呢，原来是宝姐姐给的。宝姐姐是真真的好呀，可惜我们不是亲姊妹，但凡能有这么一个亲姐姐，就是没有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着史湘云眼圈儿就红了。

史湘云确实认为薛宝钗姐姐好。但是她为什么以为袭人的戒指是林姑娘给的呢？这里面有一定的深意。想林姑娘和贾宝玉两人比较好，那黛玉姑娘还不得对袭人青眼有加啊。

宝玉说，罢了罢了，不要提这话了。史湘云说提这个话怎么了？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林妹妹听见，她又要不满意我称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笑着说，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的心直口快了。宝玉笑着说，就知道你们这几个人难以好好说话，果然不错。史相云说，好哥哥你不必说话叫我们恶心，你只会在我们跟前逞强。见了你的林妹妹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袭人接着又软磨硬泡的，让史祥云答应了替她作针线活儿。这个时候有贾雨春来家拜访，贾政就着人叫宝玉出去会客。宝玉一边蹬着靴子，一边抱怨着，说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说。自然是你能迎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说哪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史湘云笑着说，如此说来，“主雅客来勤”必定你有些精彩的地方，他才要会你。宝玉说，哪里，我自己也不过是俗人一个，那敢称雅。不过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我也不愿意和他们这些人来往。

史湘云笑着说，还是这个性情啊，改不了啊，如今大了，你就不愿意去考个举人进士的，也该会会这些为官作宰的，谈谈讲讲那些仕途经济，将来也好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正经朋友。成日里在我们姑娘堆儿里，能搅和出什么来呀？史香云的话语又拐到了这上面。

宝玉听了就觉得有些不入耳，立马说，请姑娘到别的姊妹们屋里去坐坐吧。仔细我这里腌臜了您这样懂经济学问的人。袭人连忙从旁边过来劝史湘云，姑娘快不要说他了，上一回也是宝姑娘劝说他，他也不管人脸上过去过不去，咳了一声，抬脚就走了。把宝姑娘臊的满脸通红，话都没有说完，见他走了，这说又不是，不说还不是。幸亏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了，不知道要闹了多少回，哭的怎么样了呢。说起这话来，宝姑娘还是叫人敬重，自己无趣了一会儿，就自己走了。我倒过意不去，只以为她要恼了，谁知道过后还是照旧一样。宝姐姐是真正的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道这后来我们这一位主儿，反倒和她生分了。那林姑娘如果和他赌气，不理他，他后来不知道要赔多少不是呢。宝玉说，我林妹妹从来就不说这些混账话，要是她也说这些混账话，我一定也和她生分了。袭人和史湘云都点头笑着说，哦——，原来我们说的都是混账话了。

却说林黛玉知道了，史湘云在这里，忖度宝玉一定要来赶来说说麒麟的缘故。知道近日来宝玉一直看的那些外传野史，才子佳人的、都因为小玩儿意撮合。或是鸳鸯，或是凤凰，或是玉环金佩的，手帕，丝绦之类的，都是因为小玩意儿而定了终身之欢。今见宝玉也有了麒麟，恐和史湘云生出事端，所以林黛玉不得不防，悄悄地走来，想要见机行事，观察一下他二人的意图。不想刚刚走来，就听见史湘云说“经济”这话。又听见宝玉说，林妹妹从不说这样的混账话，如果说这话，我也和她生分了。黛玉听见了这话，是又惊又喜又悲又叹。喜自己果然眼力不错。平常认为宝玉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惊的是，他在人前一片私心赞扬与自己，其亲厚程度竟然不避嫌疑。叹的是，你我既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纵有有金玉之论，也该是你有，我有，又何必来一宝钗！这真是“既生黛玉，何生宝钗也”。叹的是自己父母早逝，虽然有刻骨铭心的言语，没有人为自己做主。

忽又想起近日神思恍惚，无精打采的，好像自己已经病了。大夫也说气弱血亏，恐怕是劳怯之病。你我虽为知己，但恐怕不能长久矣。真真奈何自己薄命啊，想到这儿，不觉泪又下来，想要进去相见一番，又自觉得无味，便一面擦着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贾宝玉这里忙忙的穿好衣裳，出来到前厅去见贾政和贾雨村。忽然看见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好像有擦拭眼泪的情状，忙赶上前来说，妹妹往哪里去呀？怎么又哭了？又是谁惹着你啦？黛玉回头见是宝玉，勉强笑着说好好的，我哪有哭了，宝玉笑着说，你看看，脸上的泪珠还没有干呢，你还给我撒谎呢，一边说一边情不自禁的就抬起手来，替黛玉拭泪。黛玉忙的向后退了几步说，你又要作死了，动手动脚的。宝玉笑着说，我说话忘了情，不知不觉动了手，就顾不得死活了。黛玉说，死了到不值的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或者是什么麒麟，这可怎么好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前来问，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呢还是气我呢。黛玉这才想起前日的事情，后悔自己说了错话，忙笑着说，你别着急，我说错话了，这有什么要紧的呀，看你急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了，一脸的汗。一边说一边也上前，伸手替宝玉擦拭面上的汗。

宝玉瞅着黛玉半天，说了“你放心”三个字，黛玉怔了半天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说这个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说，你果真不明白这个话。难道我平常在你身上的心思都白用了吗？你如果体会不到这几个字的意思，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黛玉说，我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着头，祈祷一样说，好妹妹你别哄我，你如果真不明白这个话，不但平常我的心意白用了。并且连你平时待我的心意也都辜负了呀。都是总因为你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这一身的病，但凡你的心能宽慰些，这病也不可能一日重是一日。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顶，细细的思量着，觉得句句说的恳切，竟好像自己的肺腑之言，两个人这时真情流露，一时间都有万千的言语，满心的想要说，却都一下子不知从何说起。

两个人怔怔地对望了半天，黛玉只咳了一声，眼中有泪直流下来，回身便要走，宝玉上前拉着他说，好妹妹，暂停住，我说一句话再走。黛玉一面将手推开说，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的走了。

自此二人从自小的青梅竹马，互生朦胧的情素，到今日是挑明心事，直把那柔情深种。

宝玉站在那里还只管的发呆，这里袭人见宝玉出来的慌忙，不曾带着扇子，怕他热，又拿了扇子赶来送给他，抬头看见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间黛玉走了，他还站在那儿出神不动。所以便赶上来给他扇子。宝玉正在出神，并未见袭人过来和他说话，只管呆着脸儿，说好妹妹，我的这个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大胆的说出来，就是死了也甘心。我也为你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别人，只好捱着。只有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能好呢，睡里梦里我也忘不了你呀。

袭人听了，又惊又怕又急又臊的慌，直喊说，哎呀，皇天菩萨，你可坑死我了，这是哪里的话呀？你是怎么着了？还不快去。宝玉一时醒了过来，方知道是袭人送扇子来了。虽然羞的满面红胀，却仍然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话也没说赶紧走了。

你看贾宝玉好不容易对林黛玉表白真心，谁知林黛玉走了竟没有听到，却被袭人听到了。

袭人这里见他走了之后，想起宝玉方才的言语。是因为黛玉而起，细想之下，很是害怕，将来难免做出些男女之间出格的不才之事。真是令人惊惧害怕。只是如何处置，如何才能免于灾祸呢？想到这儿，袭人自己也不觉得呆呆的发起怔来，正在思虑之间，却见宝钗从那边走过来，说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袭人忙笑着说，刚才看见两个鸟雀儿在这儿打架。倒挺有意思的，我就看了。

宝钗又问宝兄弟才穿了衣服，到哪里去了。他神色之间的慌慌张张的，走过去竟好像没看见我似的，所以也没有问他。袭人说是老爷叫他出去会客的。宝钗以意贾政叫宝玉，是又要教训他呢。看来在宝钗眼里，贾宝玉整个一纨绔子弟。

又问到史湘云，袭人笑着说，说了一会儿闲话，又看了会儿我前天粘的那双鞋帮子，明儿还求她给我做了。宝钗听见这话，便拉着袭人悄悄地说，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竟然糊涂的不会体谅人了呢？云姑娘在家里做不得一点儿主，他们家里嫌费用大，都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这许多的东西都是他们娘们自己动手。前几次来了说话，见没有人在跟前时，她就说家里累的很，又说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她眼圈儿都红了，含含糊糊的待说不说的。想起他这样的情景，自然是从小没有爹娘的苦，我看见她已就伤起心了。袭人也知道了史湘云在家里的苦处，说到针线上，宝钗愿意为袭人分担些。把袭人高兴地不得了，说晚上亲自给她送过去。

这个时候他们正在说话，突然看见一个老婆子慌里慌张的跑过来，一面说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听了吓了一跳，想起同在一起，丫头们的情谊，暗自垂泪。宝钗知道了也就来到王夫人的房里，准备安慰一下姨母王夫人。王夫人问宝钗从哪里来？可曾见宝玉，宝钗说从园里过来，见宝兄弟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道哪里去了。王夫人点点头，说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前两天她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一时生气打了她两下撵回了家去，只说过两天还叫她上来，谁知气性这么大，就投井死了，这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宝钗劝一会儿姨娘，知道姨娘没有现成衣服赏赐金钏装裹，要让裁缝现做。就把自己的两套就衣拿了出来，让送去给金钏儿。并说自己从来不计较那许多的。

等宝钗取了衣服回来，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在数落宝玉，见宝钗进来了，就住口不说了，宝钗见这个情况，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于是就将衣服交割明白，自己回去了。王夫人便叫金钏儿的母亲来拿了衣服去。

本篇薛宝钗整个明事理，温柔大度。

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