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

(一些对2022年《大寒》一文的增删)

可是周瑜知道,爱是刀锋,是箭矢,是烈火焚烧若等闲。

若是真到那一日,如绍儿所说,他会尽己所能宽慰弟妹,会承担起身为长子的责任,可他无法劝孙策不要悲伤。

“父王私下里对儿臣说,您是他的倚仗,一直都是。”“父亲乖乖吃药,病定能好起来,”说这话时,孙绍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连他自己都有些恍惚,眼前的父亲仿佛回到了作大都督的时候,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很快便能好起来。周瑜的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有神,这双眼微笑着,眸中映出殿中的炉火。

孙策刚好在这时跨进来,不待宫人帮忙,自己掀起厚重的帘子,看也不看孙绍一眼,径直走到塌前来,俯身覆上周瑜的额头,周瑜下意识地闭眼,低低道声:“陛下”

感到那人的气息有些粗重起来,继而强自压制了,温和地冲自己笑道:“还有些烧,不妨事。该喝药了,来,扶你起来,”立刻有人递上药碗来,经过孙绍时,孙绍忙侧身挥手免去礼数,他望着父王的背影,想到自己小时便是如此,父亲但有一时病痛,父王都是这般不假人手地照顾。说来好笑,即便他和弟妹们病时都未能分去父王对父亲的偏爱,这或许是一种言传身教,总之多年后,已是吴太子的孙绍看到这一幕,觉出一种温馨的伤感。他几乎要悄悄退下时,却听孙策开口道:

“你同绍儿刚刚在说什么呢?” 孙策的声音里有一种故作的轻快,令孙绍不安。“哦,绍儿正告诉我,如今吴地的孩子中时兴的歌儿。”周瑜半靠在软枕上,略略偏头,不着痕迹地朝孙绍使了个眼色,孙绍怔愣地看孙策抬手顺着周瑜散下的几缕碎发,不禁想到周瑜的病:旧疾缠身,加之循弟的死,再联想他刚刚对自己说的那段颇为消极不祥的话,而眼下又是一切如常。父亲和父王,向来是最洒脱的人物,许多时候父亲表现得比父王还要冷静。孙绍想自己永远也做不到如周瑜一般冷静,他想要喊出这一切,但是周瑜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孙绍只好顺着周瑜的话称是,他很快寻了个由头离开,临走时听到殿中传来爽朗的笑语,不像在深宫,反倒像行军营帐中,周瑜说:“伯符唱歌给我听吧。”孙策看着周瑜,心想阿瑜这个样子像回到了总角少年,带着些狡黠顽皮的笑,跟在自己身后叫兄长的时候。记忆里总是莲叶万顷,莲花莲蓬坠满了小渔船的夏天。

便是眼下的凛冽寒冬,阿瑜的眼睛也亮亮的,像夏夜的萤火,寒冬总会过去。孙策在心里说。周瑜静静地依偎着他,仿佛很快又要睡去,孙策哼些吴语小调在他耳边,周瑜的手被他捂着,很暖,他放下心来,毫无征兆却也不出意外地又想起循儿。循儿临去时便是被他和周瑜轮番这样抱着,其实是生疏的,因着循儿幼时正是频频征战的时候,后来功成名就,守着偌大的宫殿,孙策却常觉得心无定所,孙绍常要出镇外地,周瑜也并不能总入宫来。

周循死在一个落雪的清晨,吴王下朝后看到那张酷肖年少时的阿瑜的脸永远失去了颜色,他自认一生也算事遂如愿顺风顺水,这一刻却觉得上天实在残忍。

周瑜甚至没能撑到丧礼便呕血昏厥,卧床不起。没能撑到,这或许是周瑜自己难以释怀的一点。在他这一生中,有过不少需要这样硬撑的时刻,撑过了便是绝地逢生,柳暗花明。建安五年孙策遇刺时他便是如此,孤身一人,要撑住,要撑到见到孙策,要看他醒来,或者,要撑着,因江东上下还需要他。“伯符还在等我”那是年轻的吴侯与他的建威中郎将。意气风发,从不信命。

“循儿为什么不肯等一等”,昏沉之际,他这样问孙策;孙策亲送周循最后一程时,他道:“让我去。”孙策只道:“公瑾,你这样,循儿走得不会安心。”后来周瑜想,这所谓的最后一面,最后一程,无论谁去,无论为谁,都是残忍,他们都是见惯了杀戮的人,更是早已看淡了生死,他不明白为何仍这样痛。

孙策不止一次对周瑜说过:“公瑾,我只有你了。” 直到循儿过身,周瑜忽地懂了这句话的意思,就在刚刚绍儿亦是帮他加深印证了这一点:“父亲若是不好,父王一个人,他该怎么办呢?”孙绍今日进宫是为了取些周循的旧物,几册书简,一把木头削成的小短剑,还有一枚小小的鱼形金饰。“本是一对的。”恰巧被孙策看到,孙绍黯然自语道。孙绍低着头,只比孙策矮一点点,孙策走过去又折回来,说道:“另一只,便陪着循儿吧。”孙绍心下大恸,他几乎想要问父亲,弟弟走时说了什么,可会怪自己,为什么不早些派人通报,或许一切都来得及。

能够来得及吗?他甚至一直以为循弟只是身子弱些,可更小的时候,他们还一起骑马练剑不是吗?循弟淡色衣袍上总有淡淡的香气,他记得很清楚:循弟读书的样子,唤兄长时的样子,循弟闹病时,他会捏着他的鼻子叫“阿循,快喝药,喝药病才会好。”循弟一直是很乖的,孙绍想,是自己没有做好这个兄长。

周瑜这一觉睡得很好,没有纷乱的梦,醒来竟觉得清爽不少,抬眼便看到孙策趴在塌边,很认真地看着自己。或许是离得太近了,周瑜有点意外地看到孙策眼角的纹路,以及鬓边星星点点的白发。奇怪,他心里的孙策一直是很年轻的,二三十岁时的样子,丰神俊朗,眉眼带笑,这还是他第一次觉得孙策老了,有了兄长的样子。他不觉莞尔,自己只比伯符小一月,伯符终于两鬓染霜,想来自己亦如是。终于,能够一起老去,这样平和,温暖,甚至比年少的并肩驰骋更要好,

“且我的病痛,庆幸未曾加于爱人之身。”周瑜怀着对上天的感恩,抑制住想要咳嗽的念头,偏是他孙伯符不信上天,不信鬼神。想到这儿,他几乎要笑出声来,终于忍不住咳起来。

孙策好看的眉毛立时皱起,额上的纹路因此加深了:“想喝水吧?公瑾,还是冷了?要不要再添火?”周瑜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水,拉住他的手不说什么,孙策便说些轻快的话儿逗他。

周瑜忽道:“外头可是下雪了?” 孙策闻言笑道:“自你睡着时便在下了。”周瑜颔首:“我听见雪打树枝的声音。”南方的雪与北方不同,不是密密实实覆盖天地,而是仿佛填补时间的空缺,绵绵不绝,归于春江。周瑜觉得自己就如同那飞花,簌簌地划过树梢,落地便要化了,于是十分珍惜地逐风飘零,微弱地与风缠绕着,而风既非凄厉又非呼啸,一任盘旋磋磨不肯离去,孙策便如这风。

他想自己迟早要与孙策直面那样的事实,即自己会先一步毫不留情地,将所有的风与雪的记忆留给爱人,自己则轻盈地化云化烟升入晴空。冬天太长了,烛芯又太短,短到燃尽了,春天还没有来。他一定等不到看来年的迎春了,周瑜感到恐惧。

早开的蜡梅带着清远的幽香,从前他是极喜欢的,然而昨日孙策捧着花樽笑盈盈地进来时,他几乎僵硬到想要呕吐,倒不是因为花香,而是忽然发觉近在咫尺,他却什么也闻不出了,嗅觉的丧失令他无措,他看到孙策一瞬间惊异的神色,显然比自己更加慌乱,急着要叫来医官,周瑜颤抖着拦阻他,“不,不,陛下……”孙策怕他惊动之余又要疾作,忙将他揽入怀中安抚。他想公瑾这次怎么这样心神不定,时不时便如惊弓之鸟一般,这几乎不像公瑾了。孙策心中的忧虑一日深重过一日,竟连自己也变得讳疾忌医起来。

孙绍在回京见过周瑜后,不出几日便接到由太子暂理朝政的诏书,心里暗道不好,莫不是周瑜的病加重了,今年冬天出奇得漫长寒冷,他的心情也一直惴惴不安,吴王已有些日子深居不出,全心照顾周瑜的病,这当然是瞒着朝堂众人的,却瞒不过孙绍,他在这样沉闷肃穆的空气里嗅出周瑜或许将要不久于人世的迹象,而父王的爱重之心,也未免有些矢了常态。

孙策不见外臣,也不让孩子们多去探望周瑜,因为要避免周瑜心神激荡下休息不能,他要守着他的公瑾。孙绍心想,如同循弟一直守着的那个小小的金饰,只要它好好的待在身边便觉得是永恒不变了。

周瑜自孙策登基已逐渐卸下冗杂的官务,大隐隐于天子脚下,尽情饱览与他携手踏过的江山,孙策不是汉武那样金屋藏娇的爱人,他与周瑜自信能够周旋和协调于任何或需秘而不宣,或需甘领束缚的局限中,但求心灵的契合与悠游。直到死亡将他们悠闲的计划打乱。周瑜不喜欢孙策因此变得患得患失,谨小慎微,甚至不愿见他叹气皱眉;他们也都怕看到对方的泪眼,害怕这种明明密不可分,却担心随时将会割裂的失控感。

过于深重的情感,难免会走向不可掌控的倦怠或悲伤。周瑜有时又觉得掌控是极简单的,在无数次的昏沉复清醒,清醒复昏沉的间隙,他望向孙策,无声道:“放开我的手吧,伯符。”在周瑜的病中,孙策渐渐变得蛮横而专断,而这绝非他的本意。朔风呼啸着,周瑜感到自己快要软弱如草叶上的霜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他又恍惚了,季节如何能倒转?仍是严冬,快要过年了吧,他想,冬要过去了、可是宫里听不到任何热闹的声音,他们被困住了。“伯符啊,”他忙唤他,冷得几乎受不了。

“阿瑜,阿瑜!快醒醒!”他被病痛带来的梦魇困住,想喊却喊不出,孙策轻拍他的脸,亲吻他的额头道:“阿瑜醒来!”

周瑜醒来疲惫更甚,心中难过,孙策问他什么也无从回答,开口却道“主公” ,仿佛还是在建安年间。孙策心想,最好的年月,鲜活地驻扎于濒死之人的记忆里,这多么残忍。周瑜说了半句话,喉间又发出浊重的抽吸声,周瑜艰难地伏在孙策肩上咳着,挣扎着揪住他的一角衣袍,孙策揉着爱人的后心,感到他胸腔费力的震动,和半晌都难以平复的喘息。周瑜的痛苦是实实在在地敲在他心上。孙策陪他又咳又喘苦挨许久,也觉得冰冷直抵骨髓,直如万箭穿心。

他拿帕子细细拭去周瑜额上的冷汗,看着他的眼光忽明忽暗,比清晨的烛火还要脆弱幽微。周瑜嘴唇颤抖着,大约是很冷吧,孙策温热的呼吸轻轻喷在他周围,紧抱着周瑜,如同溺水之人用力抱住一块浮木。“没事了阿瑜,不怕,不怕,兄长在这里。”几乎要用榻上的衾被牢牢围住他二人,竟是仍不够暖,却再不可分开了。

初时周瑜如何也不同意留在孙策的寝殿,任凭孙策苦苦哀求,一样近乎疯狂的执拗。孙策痛心于周瑜那势在前尘往事恩断义绝的样子,仿佛是他囚禁了他,仿佛他是折辱他,“公瑾,你实在不够体谅。”孙策想起从前寿春的家中养过的一只猫儿,在老病之后的某一天悄悄从家里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你瞧,公瑾,我并非不明白你,若今日是我患病,”孙策说着流下泪来,“公瑾怎会放我走?”

孙策想,自己的英明天纵,豪放情怀,早被岁月消磨了,他的名字成为一种集体的,名曰江东的印记,虚名累积的肉身上,唯有公瑾是实在的,唯有公瑾是他行至这样远,甚至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的意义。

周瑜对他道:“我已做完要做的事,唯愿陛下千秋万岁,瑜死无憾矣。”孙策觉得自己就像只蚕蛹,周瑜是他身上褪下的茧。“让我守着你。”“公瑾,让我守着你。”

这是抽丝剥茧的痛,抽丝剥茧的漫长。是无形中近复远的风筝线,不断不忘,终也一丝一缕结成了圆满的网,且纪且念,渐行渐远。

周瑜死在春的前夜,在冰雪将要化尽的时候,空气中会充斥着一种新鲜的,清冽的气息,如同泠泠的溪水,在还相当寒冷的夜晚闪动着淡蓝色的波光。

一如许多年前,依稀总角的夜晚,他们互说的那些悄悄话儿。孙策轻轻伏在周瑜仍聚着一丝暖意的胸口,细细地听,慢慢地回想,直到听得不分明了也不肯离去,怕扰了爱人的甜梦。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一如那些深重的爱所赋予,命名,赞颂的,也终归于山河岁月间,恬然的长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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