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琴忆

（苍鹭河记事之八）

（一）

苍鹭河畔是风雅小区居民常去的地方，秋季的河滩，芦荡花像银色的水浪，在阳光下起伏不定。通向河的溪流，那水面漂浮的绿萍也褪为黄色。

琴在秋风中依旧穿着短袖，粉红色圆领衫，只有在光照中才让她觉着暖和。长长笔直的河堤，一眼望不到头。她的一岁的孩子躺在小童车里，伸着萝卜样的小手，互相搓着香肠指，那是他的玩具和自愉。

少妇觉得，她独自在这个小区生活有很长时间。孩子刚断奶，他还有些不适应呢，一会就皱着眉，想哭。做母亲的很敏感，她也有些不适，总感觉，胸乳间还有一股泉水冲动的力量，但实在的自从决心给孩子断奶后，她只感动泉涌的力量，却真没有泉水了。

琴从童车手把上挂地黄布小包里，取了一只奶瓶，让孩子自己抓着，以缓解不适。孩子似乎吃足了瓶里的牛奶，吸吮奶后，就往嘴外喷着液体与泡沫。

少妇脸涨得通红，鬓角的头发贴着红润的脸颊，竟溢出细细的汗液。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的眼睛：怒目、责备，然后是巴掌。她刚想学着下手，那孩子见到母亲变脸的怒气，就先哭了起来。母亲一下心软了，把孩子从童车上抱下。心胸贴着孩子的头，无形给自我全部的生活与精神以无限的安慰。

孩子小脚摇晃着站在长长的河堤，那屁股上的尿布，随着河风颤动。

（二）

不多一会儿，琴把童车丢在河堤上，牵着孩子到堤下的草坪。这草坪不知是什么种类的，秋天和冬天也是绿的，就是秋冬时节颜色深绿。沿着堤畔的公路，如同圆堡一样的冬青，一丛一丛，树冠的叶竟然吐出紫红色的叶片。

一个三口之家，他们的孩子比琴的大一些，但已经脱了尿布。孩子在绿草坪上伸着前臂学小跑步。他母亲来来回回走着，巡视着有没有更合适搭建帐篷的地点。但他的男人已经在离琴不远的两株冬青间，打开巨大的旅行包，准备搭建帐篷。

琴羡慕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可那女人似乎并不满意丈夫选的帐篷落角点，就跑到比较远的地方察看，寻找更平坦更阳光的地方，琴就注视着那男人弯下的背。这男人好像感觉有人注意自己，也抬起头，朝琴这边张望。琴想起来，是有一天在农贸市场一个买鱼的摊点碰到过的人。两人没有说过话，琴心想：这家男人挺能干的。当他的女人小跑着过来，看见她丈夫抬起的眼神并不在自己身上，然后道：我身体不舒服，今天我们不露营了。然后她一把扯下支起的小帐篷的一个角。斜撑的青色篷子，就塌陷下来。

琴有些后悔刚才的注意，但想：也许将来，那女人会和自己一样？

琴松了自己孩子的手，从衣袋里掏出华为手机。她下意思地看看手机壳上的牌子，想：若用国外品牌的手机，说不定所有信息就传到洋人的监控屏上了。

孩子在绿草坪上蹒跚着脚步，琴一按快门，孩子就开心地笑一下。

（三）

琴的家住小区的一楼，窗前是碧绿的草坪。她家的对门，是一个刚退了休闲在家的阿姨，她身体微胖，眼袋下垂。夏季她图省事，在家门屋外忙乎种花花草草，从不带胸罩。弄得邻里大爷时时意乱情迷。琴刚嫁过来时，望着清清爽爽的草坪，还赞叹婆家的环境好，但巧得很不出两月，这秦阿姨就在小区南花园摆放一堆的花盆：什么仙人球、太阳花、兰花草，估摸有二十多盆。

这许多花草，琴并叫不出名字。秦阿姨喜欢用大号的矿泉水瓶，把蛋壳泡在尿液里一两星期，然后取出浇灌，一时间空气臭哄哄，并未等来野花丛的蜜蜂，倒是把远处路边公厕的苍蝇吸引了来。

物业保安穿着与警官一样的制服来了，琴坐在自家落地窗前，开始有些暗喜，想：终于降妖服魔的人来了。秦阿姨把所有的花盆收拾到自家的小屋，但保安一走，她穿着白底红花的裤子，一蹦一跳，又重新把一盆盆花码在窗前小区的草坪。

琴是一个明哲保身的人，寄希望物业管理做好小区的保洁维护，自己最好不去干预。她有几次真想推开落地窗，冲上去抓住秦阿姨抱着臭鸡蛋矿泉水瓶子的手，打翻它，然后把对方松挎圆衣领撕开，露出晃晃悠悠的胸脯，道：看你这德行！

但琴只在心里想，一看到秦阿姨怪异似笑似怒的眼神，又不好说什么，最多也是盯上阿姨一会儿，算是怪罪？或是泻愤？

（四）

秋风起来了。琴一下感觉孩子会冷，当然她却没能感觉自身衣着的单薄。她一下把孩子抱在怀里，并理理孩童车舱里的小垫被，把孩子放进车里。孩子像睡着的胖乎乎小拳击员，紧握两小手，朝母亲微笑着。琴忍不住，深深弯下身子，亲吻着孩子细嫩的小脸。一下那生活中的孤寂感消失。

回家的路有两条，一条是穿过秋天黄绿叶交织的梧桐树，斜穿幼儿园的东面；还有一条就是挤过河堤马路旁的围墙缝，路过幼儿园大门，然后折个弯，走L型的路到家。今天，琴有个强烈的愿望，想到她就职过的幼儿园看看。

早操晨曲是李昕融的《你笑起来真好看》，儿歌响起来了：“想去远方的山川，想去海边看海鸥……”，那是多么熟悉的旋律。琴停住儿车，想象一年前的自己，她把手举过头顶，在阳光下舞着。她感觉在眼前还有许多童男童女，挥着小手与她一起舞蹈。

邻居秦阿姨忙完了草坪前自家的花卉，送完自己的孙子，转身出了幼儿园的电动小门。她手搭着阳蓬，看着眼前的邻居琴。她好些月没看见琴在幼儿园，她本能地朝琴身后张望。忽然，阿姨又感觉到一年以前的恐惧，那时，琴还没有生孩子呢，她还在幼儿园做幼师，教孩子们舞蹈课呢。

（五）

     空调室外的主机不知为什么，声音很大，像森林里不远处瀑布的轰鸣，才买的空调制冷效果也不好，婚后不久琴，就怎么来来回回在室内外琢磨。滚筒式洗衣机，外观还行，像仅有一个圆窗的铁屋，立在阳台。衣物往里一放，按上红色的开关键，启动后圆窗的五彩灯亮着，只是进入甩干程序就犯病了。洗碗机工程正常，只是大小碗，怎么带着饭粒菜叶进去，还是怎么带着它们出来。许多天来都是琴陪着电器瞎折腾。

琴是独生女，婚前没做过家务，出嫁前还陪着母亲睡。她望着丈夫的脸 ，但自结婚后若干月后，两人就不说话了。琴怀疑丈夫是否又有别的相好。每月女煤气抄表员上门抄表，她总是对丈夫笑盈盈的，问：“需要脱鞋吗？”

琴的丈夫一副怜香惜玉的表情，弯下腰，头几乎擦到女抄表员的胸，道：“不用的，不用的。”

女抄表员很不好意思，嘴上喷出的气，把额头的刘海吹成如河畔飞舞的花絮。她望着婚房的空调、洗衣机、洗碗机、电视机等家电道：“真谢谢你，照顾我们晶星电器店这么多的生意呢。”

琴很想说什么，但她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这天以后，这对小夫妻除了上下班或各自外出时，有门板碰撞的声响能让邻居都听见外，两人彼此都冷默了。

（六）

    那天很奇怪，幼儿园运动早操移到了下午放学前，琴一会举起手，一会弯着腰，带着十来个孩子做操，而等到时间接孩子的家长，在绿色的栅栏围墙外观看。蔷薇花垂挂在围栏顶，在晚霞间开放。忽然，琴感到胃中一阵酸水往外涌，同时感到腹部奇怪的不适。

    琴觉得自己肯定怀孕了。但她想，怎么也要把眼下幼儿班的舞蹈带结束。

    一个穿深青卡叽春秋外套的小男童，他的腿伴随音乐摆动，可手怎么也不活动。琴上前随着音乐上前帮他学习活动上肢。

    或许，由于有些急，琴的声音稍稍有些大，她道：小手动起来，小腿脚跳起来。这像对身旁特定的男孩，又像对全班的孩子。

    开始这个小男童配合着音乐，手还能动，但那音乐节奏一加快，小男童的手势跟不上周围的孩子了。琴的身子由孩童队前慢慢又重新后退，小男孩见老师转回身了，没等琴开口，这孩子就哭了。

傍晚，下课的铃声响了，琴站在一株银杏树下。秋天的晚云，呈现红色，黄色半透明树叶像记忆中的画一样，周围的家长，在园区门口守盼着娃娃。

周围的孩子很欢快，他们跳着、蹦着，像涌出鸟巢的小燕子一样，不断地叽叽渣渣，有的等着了守望的家长，有的则自己沿图着油彩的地面，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小小身体的影子，在斜阳下，拉得同银杏树影一样长。

（七）

琴推着童车，慢慢向她曾就职的幼儿园大门走来。秋季的晨光中，黄色的银杏树间的道路上，她现在已经不是只身一人，她有连着心的宝宝了。

琴不知道当时的一切是幻景，还是现实的感觉。

那穿深青色衣着的小男童一直流泪。孩子身体在霞光中像河畔柔软的沙包。而他的奶奶，就是琴的邻居秦阿姨。她始终在园外的棚栏注视着第一天上幼儿园的孩童。这孩子背着小书包一出幼儿园大门，领居秦阿姨激动地冲了过来，一只手拍拍孙子的背，一只眼睛斜望着送孩子们的琴，道：“孙儿，你被吓住了吧？”

琴忍住孕期身体的不适，心里想：谁把我们吓着了？

那天，琴的老公站在离幼儿园百米外，他身后是一堵开口通向河堤的围墙，他与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交流了。老公连续好多天，戴个墨镜，就这么远远看着妻子琴：出园子、下班回家、然后，把自己关在单独的卧室。

邻居秦阿姨，带着小孙子，忽然转身，跑回到园长办公室，道：“吓到了，吓到了！”

园长出了门，所有幼教老师，还有家长与孩童，顺着秦阿姨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戴墨镜人身后的墙缺口，在秋天的日光下，却呈现深而远的一团黑墨，秦阿姨继续惊恐地喊：“把孩子，还有我吓着了……”

幼儿园长的年龄不算大，脸上不涂脂粉像阿姨，涂上胭脂就像小姑娘了。园长慢慢下了台阶，顺着琴邻居的指点，一下明白了所有，她走近琴道：“您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

琴推着童车慢慢走过幼儿园大门，守门的保安换了。忽然，她感觉到，就一年多前的事情，一切显得那么佰生和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