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伪戏迷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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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过阵雨,路面潮湿,空气夹杂着水气。不知怎的心中冷清,向往起温暖的感觉来,比如暖烘烘的热炕和热气腾腾的火锅,但我知道热炕无处找寻。对面坐着的是自己最亲近的人,火锅店里豪华的装修,精美的餐具,新鲜蔬菜绿的绿白的白,面对满盘珍馐我却食之无味,思绪飘回黑河岸边的家乡。
农忙时节,我总盼望能下雨,那样爸爸妈妈就不用下地干活,我们一家人就能围坐在炕上。妈妈纳着鞋底,时而将针在头发上摩擦几下,她拉扯针眼中穿着的麻绳时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爸爸半躺着,读着他最喜欢的《民间对联故事》那本半月刊,偶尔念有趣的对联给我听。至于我在做什么我忘了,但现在我觉得,即使我什么也没做,就是多看几眼纳鞋底的妈妈和读书的爸爸也是莫大的幸福。现在,这一切成了奢望,就算我隔几天就能在电脑屏幕上看到他们。我正想得出神,吃饭也不忘划拉手机的丈夫说梅葆玖去世了,他说的轻描淡写,我愕然半晌,转而竟悲戚起来。已近而立之年,我接触戏曲也快要三十年了,这不是笑谈,我在娘胎里就听着秦腔,谁又能说这不是事实呢?今天,京剧大师梅兰芳唯一唱京剧的儿子与世长辞,梅葆玖先生没有儿女,梅派清音成绝响,世间再无梅先生。然而,卑微无知如我,我并不缅怀大师,也不感时伤逝,更无权评说什么高雅文化与大众艺术。自己爱戏若多年,从没因戏曲写过只言片语,偶尔看电视遇见戏曲节目,他倒要看,我忙说换台换台,他总说我现在是个伪戏迷,对此我从来没有辩解过。
是啊!相比从前,我确实疏远戏曲不少。每日混迹于尘世的喧嚣,穿行在车水马龙中,不绝于耳的是微信点赞抢红包,就连我一岁半的女儿都能哼唱着《小苹果》手舞足蹈的时候,我不敢宣称我是个戏迷,我不敢说我曾经爱戏如狂,我常被质疑有一颗八十岁的心脏,我也感到自己的爱好有点不合时宜,因此常常自嘲。我不敢说我脑子里装了很多本戏曲的唱词,家仇国恨才子佳人的故事能讲出一大堆;我不敢说京剧越剧豫剧黄梅戏我每种都会唱那么一两段,更别提秦腔眉户碗碗腔;我不敢说我喜欢于魁智李胜素马兰茅威涛赵志刚,还有央视戏曲频道曾经的主持人白燕升简直就是我的梦中情人!我不敢说每天午休我听着戏曲迷迷糊糊丢个小盹醒来神清气爽竟然感觉是美美的睡了一大觉。
有时早晨起床看到窗外阳光明媚不禁心情舒畅,梳洗完毕我翻一个兰花指指向镜子里的自己,倏忽之间惊异于眼前的这个自己已不是从前那个泪眼巴巴的小女孩,而是已成为了一个小女孩的妈妈。三四岁时,爷爷爸爸都唱戏,我就像被赋予特权一样可以在后台随便玩耍。有一天晚上唱的是《铡美案》,演陈世美的演员体型较胖,最后一场要被铡掉的时候要把他抬到铡刀口,大家觉得太吃力就换作我爸爸,没有台词不露正脸,这种偷梁换柱不算欺骗观众。我才三岁,对戏不知所云,只见他们将我爸爸的头放到铡刀口(道具,有凹槽,刚好把头放进去),我就哇哇大哭起来,连忙有人过来哄我,只听鼓声响起,铡刀落下,就见爸爸口中喷出鲜血,我叫喊着“爸爸、爸爸”哭的跳起来,众人措手不及,就在那时,一双大手一把抱起我说爸爸在呢,那是假的,我抹了一把他嘴角的血,“这是红墨水,傻丫头”,我还嘤嘤的抽泣着,搂着他的脖子脸上露出笑容……
小时候,家里有一台双卡录音机,还有满满一抽屉秦腔磁带,我还记得有飞碟一样的又大又圆的唱片,不知道那种东西如何会发出声音,像谜一样萦绕在脑际。这些东西别人家都没有,因此我感到我们家无比富有。爸爸每天放着秦腔听,起初我觉得那声音嘈杂刺耳,有些人不客气的说比毛驴的叫声还难听,其实我在内心也是这样认为的。可久而久之,我却不觉得难听了,我渐渐熟悉那些唱腔板式,慢慢体味那种悠扬婉转和慷慨激昂的旋律,以至于后来迷上了。天天听着秦音秦声,我无师自通,私下里学会了好多唱段。爷爷和爸爸无论是排戏还是演戏,我永远不会缺席。春节是最热闹的时候,但晚上气温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再精彩的戏也留不住热心的观众,我和几个哥哥姐姐总共七八个孩子一直守到戏散场,就算漫天雪花手脚冻得发麻,我们如北斗七星般散落在偌大的戏场,仔细一数台下的观众真的还剩下不到十个人了。等到爷爷爸爸卸了妆,我们一起回到家,家里的大人们一边给我们暖着手一边说你们是爷爷台上唱,孙子们台下看,我们就说要是自己人都不看了,这戏还怎么唱下去?其实我们想表达的意思是要支持爷爷和爸爸,自己人要给自己人捧场,那时我还不会说“捧场”这两个字。
后来,有了VCD,有声音有图像,真让人兴奋不已,我们家的电视柜里又放满了秦腔碟片。我喜欢秦腔已经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但是我从来没有开口唱过。家里所有人都爱听爱看,堂哥堂弟堂姐们泛泛喜爱,唯有我中毒太深,却没有一个人支持我,大家一致认为唱戏的人没有出息,说戏子是三教九流里面的下九流云云。还有一个原因,爸爸当年迷上唱戏耽误了前程,家人见我吃饭时半晌不往嘴里扒拉一筷子,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电视以至于最终打碎了饭碗,决心戒掉我的戏瘾。那天下午我挨了一顿打,我在屋外哭的很伤心,我发誓从今后再也不喜欢这种破东西,但是心里总惦记着没看完整的《花亭相会》。
升入高中,我埋头读书,偶尔音像店里飘来的几句秦腔搅得我无法专心听讲,我偶然发现了一个波段能收到秦腔节目,就每天下午的课间把复读机放在桌兜里插上耳机听。我也在上微机课的时候心惊胆战偷偷看戏,那年我看了一部现代戏叫《迟开的玫瑰》,剧中人物乔雪梅高中毕业后家中突遭变故,她放弃名校过早的挑起生活的重担,弟弟妹妹们在她的帮衬下都出人头地,同学们一个个成果卓著。青梅竹马的恋人手捧鲜花站到她面前时,她心里想的却是如何找回买菜时丢掉的一块钱,她沦为了真正的家庭妇女,他们之间的差距和隔阂日益深重。24岁生日那天,她收到一封信,他结婚了!当她读完信哭的撕心裂肺的时候,我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同学聚会她因为家务缠身不能参加,同学们一本本沉甸甸的专著送到她手上,她的羡慕和酸楚一起涌上心头。其实她在操劳之余一直没有放弃过努力,她自考了大学文凭,开办了老年公寓,服侍瘫痪多年的父亲安然走完人生路。她家门口捅下水道的一个师傅受她感染,也自强不息考上大学,为城市下水道管网改造提出巨大建设性意见,成了受市政府嘉奖的人才。这个人默默的爱了她十六年。最终,在玫瑰花海中,他们结婚了。玫瑰虽然开的迟,但开得艳!看完这出戏,我很长一段时间内心不能平静,不仅被主人公牺牲自己成就别人的精神震撼,也被她困境中不甘沉坠的斗志鼓舞,更被那份十六年默默守候的爱情感动。三年前终于在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剧场现场看了这出戏,上演十余年之久仍然观者如潮。散戏后我在剧院门口看到剧作者陈彦被一群戏迷围住,我也想上前表达敬意,但终于没有勇气。相比娱乐明星,戏曲演员和剧作家的境遇太过于冷清,我是个伪戏迷,我不懂追星。
在与戏曲纠缠不休的这些年,2005年对我而言是个转折点。那年冬天我已经上高三,爸爸报名参加全市秦腔电视大赛。决赛当天是周末,我从学校赶去七一剧场为他加油,当时妈妈和姨妈好几个亲戚都在。爸爸抽了二号签,我认为他发挥不错,但出场太靠前分数不高,后面的人明显分数高了,我为爸爸感到惋惜。不知怎的我做了一个伟大的决定,我当即出了剧场往后台奔去,我近距离的站到那个主持人面前时恍然如梦,以前我只能在电视上看到她!我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央求她让我唱一段,她哪能做的了主,这好歹是市级的比赛。她找来舞台总监,那个人也很和蔼,但他明显对我表示质疑,他问我会唱吗。我斩钉截铁的说会,我说我要唱《断桥》里“西湖山水还依旧”那段。之后他叫来工作人员给我戴上胸麦,并一再嘱咐我站到舞台中央那个画十字的地方。我走上台,舞台上方大功率的顶灯照的我直冒汗,我穿着厚厚的棉衣。台下坐满了观众,好几架摄像机摆在那里,我却顾不上害怕。我从没有跟着伴奏唱过,过门已经响起,我却不知何时开口,管它呢,跟着感觉走。那些唱词早已烂熟于心,我一个字也没唱错,那些旋律我其实早就熟悉,我也没有抢拍吃梆子,犹如神助,我平生第一次上台,第一次唱秦腔,无备而来,竟然完整的唱完了。我竟然还对着台下的观众和评委说我爸爸就算不能得奖,他在我心中永远是最棒的。台下掌声雷动,我雄赳赳气昂昂走下去。等我从后台出来再绕到剧院门口的时候,爸爸妈妈也走出来了,妈妈几乎要掉泪,她说你吓死我了,你从来没唱过怎么敢上台呀?爸爸也眼睛湿润,有亲戚感叹起来,天爷爷,你竟然会唱戏!那时我才后怕起来,我从来胆小羞怯,人常说我是狗肉上不了席桌,我哪里来那么大的勇气?我回到学校,照常埋头在书海中,没有人知道我那天经历了什么,我更不想让人知道我居然会唱秦腔。从那以后,我敢在人前开口唱戏了,爸爸再也不反对我喜爱戏曲了。
上了大学,校园里不乏跟我一样痴迷秦腔的年轻人,从此我感到不再孤单。我和一个老乡创办了秦腔社团,在校时举办了两届秦腔音乐会,我们付出了很多心血,拉赞助、搞宣传,一切都比办别的活动吃力。还记得举办第二届时前一晚音乐厅升降台突然坏掉降不下去,我们凑钱想请人连夜修理还是不行,最终我们就依那种造型布置了舞台。第二天,我一边在台上表演,一边担心有人站上去的时候万一升降台又突然掉下去怎么办。市剧团的常晓红老师表演《打神告庙》,最后她跳上去表演上吊情形的时候,我们的心简直跳到了嗓子眼。还好,一切都很顺利。我毕业六年了,学弟学妹们依然苦苦支撑着那个社团,好在学校渐渐重视起这种古典文化来,每年的秦腔音乐会都如期举行,规模越来越大,档次越来越高。作为社团创办人之一,我感到欣慰自豪。我如今嫁做人妇并做了母亲,从河西走廊来到汭水之滨,皆因戏曲结缘。他曾是个视爱戏的人为怪物的人,高中时有学生旷晚自习去看戏,他觉得这简直是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不过他当时可没这样对我说,他写了一首古诗给我,像个忠实戏迷一样总是听我唱戏。他恶补了零星的戏曲常识就来我面前滔滔不绝,我也是被蒙蔽了双眼,竟以为遇到了知音。千山万水几经坎坷结为连理,为他生下女儿,才知他写诗画画烹饪摇滚街舞样样都喜欢,唯独不爱秦腔。去西安看戏时一张戏票近百元,剧场内锣鼓震天,他却在打呼噜。我深知上当受骗了,却悔之晚矣!不过唯有他在调台时看到戏曲总会喊我来看,唯有他在我哼唱着秦腔做家务的时候不嫌我吵,唯有他知道梅葆玖去世这件事要说与我听,唯有他有资格说我是个伪戏迷。他见过我为了看一场戏不惧翻几座大山,他陪着我在学校外的籍河边吊嗓练功每天六点不见不散。当然了,这几年,他更知道我好久也没有看过一场完整的戏,结婚以来近三年没有开口唱过一句秦腔。爱情在柴米油盐中渐渐褪色,激情在儿哭娘叫中慢慢消磨。我脑子里想的是已经三天没打电话给远方的父母了下班后必须打个电话,盘算这个月的工资除去其它花销还够给孩子买几桶奶粉,她的小脚丫已经长了十三厘米长了,对!十三厘米。
爸爸农闲时依旧活跃在戏曲舞台上,背虽微驼但风采不减当年,我无数次的想学一出戏有朝一日可以与他同台演出,就像当年他和爷爷“上台父子兵”。前几年他去北京旅游,在走马观花的行程安排中,他因为没能在国家大剧院看上一场戏而遗憾不已。我也一样向往着在国家顶尖级的大剧场里享用一顿视听盛宴。其实我最想看看实景版的《牡丹亭》,虽说戏曲是写意的艺术,不宜“实”,但戏曲为了谋求发展也是煞费苦心。山水之间,园林之内,流动的是实景,惊起的是一场人生大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当悠扬的唱腔在古老园林的夜空中响起,那该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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