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白话《红楼梦》第八十五回

第八十五回 贾存周报升郎中任 薛文起复惹放流刑

  话说赵姨娘正在屋里抱怨贾环,只听贾环在外间屋里怒喝道:“我不过弄倒了药铞子,洒了一点儿药,那丫头子又没因此死了,值得她也骂我,你也骂我?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糟踏,等我明儿还要要了那小丫头的命呢,看你们能怎么着!叫她们提防着就是了。”赵姨娘一听,大惊失色,赶忙从里屋跑出来,捂住他的嘴说道:“你还信口胡说,想叫人家先要了我的命吗?”娘儿两个吵了一会儿。赵姨娘听说了凤姐的话,越想越气,也没叫人去安慰凤姐一声。过了几天,巧姐也好了。两边因此结怨比从前更加深了。

  一天,林之孝来向贾政禀报:“今天是北静郡王生日,请示老爷有什么安排。”贾政吩咐道:“就按往年老规矩办,禀报大老爷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应了声,转身出去办理。不一会儿,贾赦过来同贾政商议,决定带着贾珍、贾琏、宝玉去给北静王拜寿。别人倒没什么说的,唯有宝玉平日仰慕北静王的容貌威仪,巴不得常见才好,一听要去给北静王拜寿,连忙换了衣服,跟着贾赦、贾政来到北静王府。

  贾赦、贾政向门卫递上了名帖,在门口等候旨谕。不多时,里面出来了一个太监,手里掐数着佛珠,见了贾赦、贾政,笑嘻嘻地问候道:“二位老爷好?”贾赦、贾政也都赶忙回问好。 贾珍、贾琏、宝玉兄弟三人也过来问了好。那太监道:“王爷请诸位进去呢。”于是爷儿五个跟着那太监进入府中。

  过了两层门,转过一座大殿,里面才是内宫门。来到门前,大家站住,那太监先进去禀报王爷去了。这里守门的小太监都迎上来问好。一会儿那太监出来,说了个“请”字,爷儿五个立刻恭恭敬敬地跟着走进宫门。只见北静郡王穿着礼服,已迎到殿门檐廊下。贾赦、贾政先上来请安,然后便是贾珍、贾琏、宝玉依次上来请安。北静郡王单拉着宝玉的手道:“我很久没见到你,很惦记你。”又笑问道:“你那块玉还好吧?”宝玉躬着身打了个一半千儿回答道:“蒙王爷福荫,都好。”北静王道:“今天你来,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的,大家就说说话吧。”说着,几个老公挑起门帘,北静王对贾赦、贾政等人一挥手说“请”,自己便先进去,然后贾赦、贾政等都躬着身跟着进去。先是贾赦请北静王上座受礼,北静王说了两句谦让之辞,那贾赦早已经跪下,随后贾政等人依次跪下行礼。

  贾赦、贾政等人行完礼又恭恭敬敬退出。北静王吩咐太监把他们领到来贺寿的众亲友一起,好生款待,却单留宝玉在这里说话,又赏了坐。宝玉磕头谢了恩,在挨门边的绣墩上侧身坐下,说了一会儿读书作文等事。北静王非常喜欢宝玉,又赏了茶,说道:“昨儿巡抚吴大人来见我,说起令尊翁之前任学政时,秉公办事,凡是考生,都佩服之至。他觐见万岁爷时,万岁爷也曾问过令尊翁,他也极力保举,可想而知令尊翁要有喜事了。”宝玉一听北静王说起父亲,连忙站起身来,听完这段话,躬身回应道:“这是王爷的恩典,吴大人的盛情。”

  正说着,小太监进来禀报道:“外面诸位大人老爷都在前殿感谢王爷赏赐宴席。”说着,呈上谢宴和请午安的帖子来。北静王接过帖子简略看了看,仍递给小太监,笑了笑说道:“知道了,辛苦他们了。”

  那小太监又禀报道:“单赏这贾宝玉王爷的饭预备好了。”北静王便命那太监带宝玉来到一所非常小巧精致的院里,派人陪着吃了饭。宝玉吃完饭又过来向北静王谢恩。北静王又说了些好话,忽然笑着说宝玉:“我上次见你那块玉挺有趣,回来说了式样,叫人也做了一块来。今天你来得正好,就给你带回去玩吧。”便命小太监取来,亲手递给宝玉。宝玉双手接过来捧着,又谢了恩,然后退出。北静王还命两个小太监跟着送宝玉出来。宝玉才同贾赦、贾政等人一起出宫回各自府里去。

  贾政带着贾珍、贾琏、宝玉三人回来后先去见贾母,请过安,说了一回府里遇见的人。宝玉又对贾政说了吴大人见万岁爷时保举他的话。贾政感叹道:“这吴大人本来就和咱们相交甚好,也是我辈中人,还是有骨气的。”又说了几句闲话,贾母便叫他们:“歇着去吧。”

  贾政先退出,贾珍、贾琏、贾宝玉都随后跟着出屋,走到门口,贾政转身对三人道:“你们都回去陪老太太坐着去吧。”说完,便回自己房里去了。刚坐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小丫头进来禀报道:“林之孝在外面等着向老爷回话。”说着,递上个红单帖来,写着吴巡抚的名字。贾政知道是吴巡抚来拜会过,便让小丫头叫林之孝进来。贾政出屋来到廊檐下,林之孝进来禀报道:“今天巡抚吴大人来拜见,奴才告诉他老爷有事出府让他回去了。奴才还听说,现今工部空出了一个郎中的缺,外头人和部里人都吵嚷是老爷要正式就任呢。”贾政道:“等等看吧。”林之孝又禀报了几件其他的事,才出去了。

  贾珍、贾琏、贾宝玉三人送走贾政,又回去陪贾母,贾珍、贾琏在另一边陪邢夫人和王夫人等,唯独宝玉坐到贾母那边,述说起北静王待他的情景,并拿出北静王送他的那块玉来。大家看了笑谈了一会儿。贾母命人:“帮他收起来去吧,别丢了。”又问宝玉:“你那块玉好生带着,别弄混了。”宝玉从脖子上摘下玉来说:“这不是我那块玉?怎么会丢了呢。细比起来,两块玉差着远呢,怎么还能弄混。我正要告诉老太太,前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把玉摘下来挂在帐子里,它竟然放起光来了,满帐子都是红的。”贾母说道:“又胡说了,帐子的檐是红色的,火光照着,自然就是红色的。”宝玉道:“不是。那时候灯已经灭了,屋里都漆黑的了,还看得见红光呢。”邢夫人、王夫人听了抿着嘴笑。凤姐从旁道:“这是要有喜信了。”宝玉道:“什么喜信?”贾母道:“你不懂得,今儿个闹了一天,你回去歇歇去吧,别在这里说傻话了。”宝玉起身又站了一会儿,才向贾母和众人告辞回园中去了。

  宝玉一走,贾母想起凤姐刚才的话,便问王夫人等人:“对啊。你们去看薛姨妈说起宝姑娘和宝玉事没有?”王夫人答道:“本来就要去看的,因为凤丫头忙活巧姐的病,耽搁了两天,今天才去的。这事我们都对姨妈说了,姨妈倒是十分愿意,只是说蟠儿这时候不在家,眼下他父亲没了,只得和他商量商量再办。”贾母道:“这也是情理的话。既然这么样,大家先别提起,等姨太太那边商量好了再说。”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袭人道:“老太太与凤姐姐方才说话含含糊糊,不知是什么意思。”袭人想了想,笑了笑道:“这个我也猜不着。不过刚才说这些话时,林姑娘在跟前没有?”宝玉道:“林姑娘刚生病了,这时候怎么会到老太太那边去呢。”正说着,只听外间屋麝月与秋纹拌嘴。袭人喊道:“你们两个又闹什么?”麝月道:“我们两个斗牌,她赢了我的钱她拿去了,她输了钱就不肯拿出来。这也算了,她还把我的钱都抢去了。”宝玉笑道:“几个钱有什么要紧,傻丫头,不许闹了。”说得两个人都撅着嘴坐着不吱声了。袭人这边服伺宝玉睡下。

  袭人听了宝玉方才的话,也明知是给宝玉提亲的事。想到宝玉经常胡思乱想,这要是提起给他提亲的事来,不知又会勾出他多少傻话来,所以故作不知,这件事也是她自己心上头等关切的事,只是不知提的亲是不是黛玉。夜间躺着想了个主意,不如去见见紫鹃,看她有什么动静,自然就知道了。

  袭人次日一早起来,打发宝玉上了学,自己梳洗了,便慢慢地往潇湘馆走去。来到了潇湘馆院里,紫鹃正在那里掐花儿,见袭人进来,便笑嘻嘻说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答应道:“嗯,妹妹掐花儿呢?姑娘呢?”紫鹃道:“姑娘刚梳洗完了,等着温药呢。”紫鹃一面说着,一面同袭人进屋来。见黛玉正在那里拿着一本书看。袭人陪着笑道:“怨不得姑娘劳神,起来就看书。我们宝二爷念书若能象姑娘这样,不就好了。”黛玉笑着把书放下。雪雁已端着个小茶盘走进屋里,上面托着一盅药,一盅水,小丫头在后面捧着痰盒漱盂进来。本来袭人来是要探探黛玉等人口气,坐了一会儿,无处提起话头,又想着黛玉心事最重,探不成消息再惹着了她反倒是不好,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搭讪着告辞出来了。

  将到怡红院门口,只见两个人在那里站着。袭人不便往前走,其中一人早看见了袭人,连忙跑过来。袭人一看,原来是宝玉身边的小厮锄药,便问“你做什么?”锄药道:“刚才芸二爷来了,拿了个帖儿,说给咱们宝二爷瞧的,我在这里等信。”袭人道:“宝二爷天天上学,你难道不知道,还等什么信呢。”锄药笑道:“我告诉他了。他叫我告诉姑娘,听姑娘的信呢。”袭人正要说话,只见另一个人也慢慢地蹭了过来,仔细一看,正是贾芸,轻手轻脚往这边走来。袭人见是贾芸,连忙对锄药道:“你告诉他说知道了,回来给宝二爷瞧吧。”那贾芸原本要过来和袭人说话,趁机亲近亲近,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步过来。相离不远,不想袭人说出这话,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袭人说完话已经掉头背脸往门里走了。贾芸只得闷闷不乐地回去了,锄药站在那里目送他离去。

  晚间,宝玉从学堂回来,袭人告诉他:“今天廊下小芸二爷来了。”廊下指大宅院东西两侧墙外的群房。宝玉问:“做什么?”袭人道:“他还有个帖儿呢。”宝玉道:“在哪里?拿来我看看。”麝月便走进里屋,从书槅子上头拿了过来。宝玉接过一看,见帖子封皮上写着“叔父大人安禀”。安禀是书信套语,对尊长问安并禀告。宝玉嘟囔道:“这孩子怎么又不认我作父亲了?”袭人听了不禁诧异道:“怎么?”宝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时称我作‘父亲大人’,今天这帖子封皮上写着‘叔父’,这不是又不认了么。”袭人听了道:“他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都那么大了还认你做父亲,他不害臊?你正经连个……”刚说到这里,脸一红,微微一笑。宝玉也觉得了袭人要说什么,便道:“这倒难讲。俗话说:‘和尚无儿,孝子多着呢。’只是我看他还算伶俐,讨人喜欢,才答应了,他不愿意,我还不稀罕呢。”说着,便拆那帖儿,袭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爷也有些鬼头鬼脑的。有时候要看人,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个心术不正的货。”宝玉只顾拆开帖子看上面那字儿,也不理会袭人这些话。袭人见他看了那帖儿,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笑一笑,一会儿又摇摇头,后来竟很不耐烦起来。袭人等他看完了,问道:“是什么事情?”宝玉也不答话,把那帖子已经撕作几段,袭人见这般情景,也不便再问,便问宝玉吃了饭还看不看书。宝玉道:“可笑芸儿这孩子竟这样的混帐。”袭人见他所答非所问,便微微笑着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宝玉道:“问它做什么,咱们吃饭吧。吃了饭歇着,心里闹得怪烦的。”说着叫小丫头点了个火儿来,把那撕碎的帖子烧了。

  一会儿,小丫头们端上饭来。宝玉还在那儿怔怔地坐着,袭人连哄带逗催着他吃了一口饭,便搁下筷子不吃了,仍旧闷闷地靠在床上。不一会儿,忽然掉下泪来。此时袭人和麝月都摸不着头脑。麝月不解地嘟囔道:“好好的,这又是为什么?都怪什么‘芸儿’‘雨儿’的,不知什么事弄了这么个破帖子来,惹得宝二爷跟傻了似的,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这要天长日久闹起这闷葫芦来,可叫人怎么受得了呢。”说着,竟伤起心来。闷葫芦是比喻难以猜解且令人纳闷的话或事情,也比喻不爱说话的人。袭人在旁边听了不由得要笑,劝道:“好妹妹,你也别怄气了,她一个人就够受了,你又这样,他那帖子上说的事难道与你有关?”麝月道:“你又胡说起来了。你知道那帖子上写的是什么混帐话,就胡往别人身上扯。要这么说,那帖子上说的事只怕与你有关呢。”袭人还未来得及答话,只听宝玉在床上“噗哧”的一声笑了,爬起来抖了抖衣裳说:“咱们睡觉吧,别闹了。明天我还要起早念书呢。”说着便躺下睡了。

  第二天早晨,宝玉起来梳洗完了,便往家塾里走去。走出院门,忽然觉得不放心,忙叫焙茗稍等,转身回来叫道:“麝月姐姐呢?”麝月答应着跑出屋来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道:“芸儿今天要来了,告诉他别在这里闹,再闹我就告诉老太太和老爷去了。”麝月答应了声,宝玉才转身去了。

  说来也巧,宝玉刚往外走着,只见贾芸慌慌张张往院里走来,看见宝玉连忙请安,然后拱手说:“叔叔大喜了。”宝玉估摸他还是要说昨天帖子上说的那件事,便埋怨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家心里有事没事,就来搅和。”贾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来了,在咱们大门口呢。”宝玉越发急了,低声喝道:“这是哪里话!”正说着,只听外边一片吵嚷声。贾芸道:“叔叔听这不是吗?”宝玉心里越发狐疑起来。只听一个人嚷道:“你们这些人好没规矩,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里胡叫乱嚷。”有人答道:“谁叫老爷升了官呢,怎么不叫我们来吵喜呢。别人家盼着吵还不能呢。”吵喜就是到有喜事人家道喜凑热闹,讨赏钱,认为人多嘴杂,吵吵闹闹,所以叫吵喜。宝玉听了,才知道是贾政升了郎中了,众人来报喜的。心中自然非常高兴。想起还要赶去课堂,连忙转身要走,贾芸赶上一步说道:“叔叔乐不乐?叔叔的亲事要再成了,不用说是两层喜了。”宝玉红了脸,吐了一口道:“呸!没趣儿的东西!还不快走开。”贾芸也被宝玉喝红了脸,辩解道:“这有什么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宝玉沉着脸道:“就不什么?”贾芸见宝玉不耐烦的样子,未等说完,便不敢再言语了。

  宝玉赶忙来到家塾中,只见代儒笑着说道:“我刚才听说你老爷升了。你今天怎么还来了?”宝玉陪笑道:“过来见了太爷,好到老爷那边去。”代儒道:“今天你不必来了,放你一天假吧。可不许回园子里玩去。你年纪不小了,虽不能办事,也应当跟着你大哥他们学学才是。”宝玉答应着回来。

  刚走到二门口,只见李贵迎面走来,一见宝玉,忙往旁边站住,笑道:“二爷来了,奴才正要到学里请去。”宝玉笑道:“谁说的要找我?”李贵道:“老太太刚打发人到院里去找二爷,那边的姑娘们说二爷到学堂去了。刚才老太太打发人来叫奴才去学堂给二爷告几天假,听说还要唱戏贺喜呢,二爷就来了。”说着,宝玉自己进门去。进了二门,只见满院里丫头、老婆都是笑容满面,见他来了,都笑道:“二爷这时候才来,还不快进去给老太太道喜呢。”

  宝玉笑着进了房门,见黛玉挨着贾母左边坐着,右边是湘云。地上桌旁坐着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纨、凤姐、李纹、李绮、邢岫烟众姐妹都在屋里,只是不见宝钗、宝琴、迎春三人。宝玉此时欢喜得无话可说,忙给贾母道了喜,又给邢、王二夫人道喜,再一一拜见了众姐妹,最后来到黛玉身边关切地笑问道:“妹妹身体可大好了?”黛玉微笑答道:“大好了。听说二哥哥身体也欠安,好了么?”宝玉答道:“可不是,我那天夜里忽然心里疼痛起来,这几天刚好些就上学去了,也没能过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说完,早扭过头和探春说话去了。

  凤姐在地上站着看见宝玉和黛玉说话的样子笑道:“你们两个哪像天天在一起相处的样子,倒像是见了客人一般,说这些套话,真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林黛玉满脸飞红,又不好说什么,又不好不说什么,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懂得什么?”众人听了更憋不住笑了。凤姐一会儿回过味来,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话岔开时,只见宝玉忽然对黛玉说:“林妹妹,你说芸儿这个冒失鬼。”说了一句,忽然觉得不好当众说出来,便又不言语了。略显尴尬的样子惹得大家又都笑起来,纷纷说:“这话说的什么意思。”黛玉也摸不着头脑,也跟着众人讪讪地笑。宝玉情急之下无话可以搭讪,便又说道:“刚才我可是听说有人要送戏来,什么时候啊?”大家都瞅着他笑。凤姐道:“你在外头听说的,又来告诉我们的,你这会儿是问谁呢?”宝玉趁机说道:“我到外头再问问去。”贾母一听忙劝阻道:“别跑到外头去,让报喜的人看笑话。你老子今日大喜,回来碰见你又该生气了。”宝玉答应了个“是”,才走出屋来。

  贾母听宝玉说有人送戏,便问凤姐是谁说的送戏,凤姐道:“说是舅太爷那边,后天日子好,要送一台新排练的小戏给老太太、老爷、太太贺喜。”又笑着说道:“后天不但日子好,还是好日子呢,是……”边说这话,边瞅着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道:“可不是嘛,后天还是外甥女儿的好日子呢。”贾母想了想也笑道:“我现在真是老糊涂了,什么事都不记得了。亏了有我这凤丫头给我做个‘给事中’。”给事中是一个协助皇上处理政务的官职。说着又指了指已经走出屋的宝玉对黛玉说:“既然这么着,很好,他舅舅家给他们贺喜,你舅舅家就给你过生日,这多好啊。”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纷纷夸赞贾母说:“老祖宗说句话都是有根有据的,要么得有这么大福气呢。”正说着,宝玉走进来,听见这些话,越发乐得手舞足蹈了。一会儿,大家都在贾母这边吃饭,甚是热闹。吃完饭后,贾政进宫谢恩回来,又去宗祠里磕了头,便来给贾母磕头,站着说了几句话,便出去拜谢客人去了。府里,宗族中亲戚,外边亲友,接连着来来去去,闹闹攘攘,车马盈门,官员满座,真是:花到正开蜂蝶闹,月逢十足海天宽。

  这样过了两天,已是庆贺的日期。这天一早,王子腾和亲戚家送过一台戏来,戏台就搭在贾母正厅前面。在外面做事的爷们都穿着公服陪侍,亲戚来祝贺的约有十余桌人。因为是新戏,又见贾母高兴,便用琉璃戏屏在正厅外又隔出一个像厦子一样的房间,里面也摆下酒席。上首一桌坐着薛姨妈,是王夫人和宝琴陪着,对面一桌是老太太坐,由邢夫人和岫烟陪着,下首还空两桌,贾母让人去叫姑娘们快来坐。一会儿,凤姐领着众丫头簇拥着林黛玉来了。黛玉简单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凡,含羞带笑地出来见了众人。湘云、李纹、李纨都让她坐到上首座,黛玉坚持不肯。贾母笑道:“今天你就坐了上首吧。”薛姨妈一听忙站起来问道:“林姑娘今天也有喜事么?”贾母笑道:“是她的生日。”薛姨妈道:“咳,我倒忘了。”走过来对黛玉说道:“恕我健忘,回头叫宝琴过来给姐姐拜寿。”黛玉笑说“不敢”。大家坐下了。

  黛玉留神一看,唯独不见宝钗,便问薛姨妈:“宝姐姐可好么?为什么不过来?”薛姨妈道:“她原本该来的,只因无人看家,所以没来。”黛玉红着脸微笑道:“姨妈那里又添了大嫂子,怎么倒用宝姐姐看起家来了?可能是她怕人多热闹,懒得来吧。我倒怪想她的。”薛姨妈笑道:“难得你惦记她。她也常想念你们姊妹,过一天我叫她来,大家叙叙。”

  这面说着,丫头们过来斟酒上菜,外面已经开始演戏了。开场自然是一两出吉庆戏,演到第三出,只见金童玉女,举着旗幡宝幢,引着一个身着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裹着一块黑帕,唱了一会儿便进到屋里拜贺去了。众人都不认识演的是什么角色,听见外面有人介绍说:“这是新排演的《蕊珠记》里的‘冥升’。小旦扮演的是嫦娥,由于前因而堕落人间,几乎与凡人婚配,幸亏观音点化,她才未嫁而去,刚才戏里演的正是她飞升月宫。没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风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第四出戏是《吃糠》,是《琵琶记》的一场;第五出是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还用道具装扮些海市蜃楼景象,好不热闹。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原本是《渡江》一出戏,演的是达摩祖师来金陵传扬佛法后,借用一老妇人一根芦苇渡江返回的故事。书中改为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可能另有寓意。

  众人正在高兴时,忽见薛家的人满头大汗地闯进来,找到薛蝌说道:“二爷快回去,顺便到里头禀明太太,也请速回去,家中有要事。”薛蝌忙问道:“什么事?”家人答道:“回家说吧。”薛蝌忙叫在门口伺候的丫头进屋里禀报薛姨妈,也等不及与屋里人告辞就走了。薛姨妈接到丫头传话,更是惊得面如土色,急忙起身,带着宝琴,和贾母告别了一声,匆忙出去上车回去了。弄得大厅内外愕然不已。贾母不放心道:“咱们这里打发人跟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事,省得大家都惦记着。”众人顺声附和。

  薛姨妈回到家里,只见两个衙役站在二门口,几个当铺里伙计陪着,一个劲儿说:“太太回来自有安排。”正说着,薛姨妈已回来了。那两个衙役见许多男丁、婆子簇拥着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的母亲。看见这个阵势,也不敢怎么样,只得闪开一旁,垂手侍立,让薛姨妈等人进门去了。

  薛姨妈走到厅房后面,就听见有人大哭,仔细一听是金桂。赶忙走过来,只见宝钗迎了出来,满面泪痕,见了薛姨妈,便道:“妈妈听了先别着急,办事要紧。”薛姨妈和宝钗进了屋里。因为刚才进门时听迎接上来的家人大概说了情况,已经是吓得战战兢兢的了,所以一进屋,便一面哭着,一面问:“到底是和谁?”家人回答道:“太太这时候先不必问那些详细情况,不管他是谁,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先商量怎么办才好。”薛姨妈站坐不安,哭着又出屋来道:“这还有什么商议?”家人道:“依小的们的意思,今夜打点些银两,同二爷赶去和大爷见面,就在那里找一个有经验的刀笔先生,给他些银子,先把死罪开脱掉,回来再求贾府的人到上面衙门说情。还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几两银子来打发了他们。我们好赶快办事。”刀笔先生相当于诉讼师一类帮人写诉状、打官司的专业人员。薛姨妈道:“你们找着死人那家,送给些发送用的银子,再给些维持生计的银子,只要原告不追究,事情就有缓了。”宝钗在门帘内说道:“妈妈,使不得,这些事越给钱他们闹得越凶,还是刚才小厮说的话对。”薛姨妈又哭道:“我的命也不要了,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块儿就完了。”宝钗急得一面劝,一面在帘子里叫人:”快同二爷办去吧。”丫头们把薛姨妈搀进屋来。薛蝌转身往外走,宝钗叮嘱道:“有什么信儿立刻打发人送回来,你们只管在外头办理。”薛蝌答应着去了。

  宝钗刚劝住薛姨妈,那边金桂趁空儿抓住香菱,又和她嚷道:“平常你们总夸口说她们家里打死了人一点事也没有,什么也没管就进京来了,如今撺掇得真打死人了,平日里总说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候我看也吓得慌手慌脚了。大爷明儿有个好歹不能回来,你们各自干你们的事儿去了,撂下我一个人受罪!”说着,又大哭起来。薛姨妈听了,越发气得发昏。宝钗急得没法。

  正闹着,只见贾府中王夫人打发大丫头过来打听信儿来了。宝钗虽然心知自己是贾府的人了,一则尚未明说,二则事情紧急,只得向那大丫头道:“此时事情头尾尚未明白,只听说我哥哥在外头打死了人,被县里抓去了,还不知怎么定罪呢。刚才二爷去打听情况去了,一半天有了准信,立刻就给那边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替我感谢太太惦记着,下面我们还有很多地方仰仗那边爷们呢。”那丫头答应着回去了。薛姨妈和宝钗在家手足无措。

  过了两天,薛家小厮回来了,拿了一封书信交给小丫头送进屋来。宝钗拆开一看,信里写着:

  大哥所犯命案是误伤,不是故意杀人。今早用蝌的名义补写了一张呈状进去,尚未批出。大哥前头的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状批准后再出堂重新录一口供,翻供能够翻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到当铺内再取五百两银来使用。千万莫迟。并请太太放心。余事问小厮。

  宝钗看完了,一字一句念给薛姨妈听了。薛姨妈拭着眼泪说道:“这么看起来,是死是活还不一定了。”宝钗道:“妈妈先别伤心,等叫进小厮来问明白了再说。”说完打发小丫头把小厮叫进来。薛姨妈问小厮:“你把大爷的事情详细说给我听听。”小厮道:“我那天晚上听见大爷和二爷说的,把我吓糊涂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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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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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ech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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