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二十世纪中国》:这个时代的热爱和坚守

开卷不多久,就读到了这样一句话:“沈从文是大家都熟悉的名字,我们学现代文学,总要讲到他这个人和他的作品……”张新颖写在《沈从文与二十世纪中国——从“关系”中理解“我”、文学、思想和文化实践》一文第一节《有来路,才有自我》中的这一句,我觉得不确。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史这门课是要上一学年的,“道阻且长”?反正,我们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课程是由三位老师接力才上完的。从始至终,谁都没有提到过沈从文,但我大学没毕业就知道沈从文了。那一年,我三年级,一个用现在的流行语来形容就是爆炸性消息,在我们系里流布着,说是一位师兄编的一套沈从文选集出版了。伴随着这个消息,“路透社”开始传播关于沈从文是焉非焉的传说。在这样的小环境里,如若还不知道一些沈从文,蛮丢人的。

《沈从文与二十世纪中国》收入了一篇题为“一个日常的沈从文的读者”的访谈,访谈中张新颖说他是从1985年开始阅读沈从文的文学旧作的,我在心里做了一道非常简单的算术题后确认,师兄编定沈从文选集,比张新颖初读沈从文文学旧作,要早好几年;张新颖又坦陈,自己是于1992年在《收获》杂志上读到《湘行书简》后才“一下子见到了沈从文的天地”,由此我假想道,如若师兄决意要做沈从文研究,时间上的优势显而易见。那么,迄今为止最为学界和普通读者所肯定的沈从文传记《沈从文的前半生》和《沈从文的后半生》,何以出自张新颖之手呢?

掐指算来,认识张新颖已有20多年了,手头的那本初版《沈从文精读》,就是他送我的签名本。作为一个想步入文学研究的堂奥、因天资远远不够只能远观他们这一群学者的旁观者,亲眼目睹了他们中的一些才华超群者偏离了学术轨道,而张新颖,仿佛无论风从哪里来,都无法将他吹离他的名山事业。这本《沈从文与二十世纪中国》,第一篇文章完成于2012年,最后一篇文章则写于2021年1月19日,也就是说,张新颖专注沈从文研究,起码十年。事实上,从1992年读到《湘行书简》的那一刻起,他的视线就没有从沈从文先生的生平、著作中离开过,正如他在自序中所引的写于2012年的一段文字所表述的那样:“从我写第一篇探讨沈从文的论文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六年了。这么长的时间,我没有一门心思只做沈从文研究,却始终是一个日常的沈从文的读者……”也就是说沈从文的日常读者,到今天张新颖已经做了二十六年!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要读一读《沈从文与二十世纪中国》的第一个理由,通过包括附录在内的十篇文章,我们从时间跨度到内容深度来切身体会一下,在一个欲望横流的时代一位定力十足的学者是如何以自己的方式记录这个时代的热爱和坚守的。

说到学者的记录方式,普通读者想到的便是他们的高头讲章。的确,与张新颖比肩的许多学者也常发黄钟大吕之声,但那些鸿篇巨制总是令我们望而却步——进入其中的台阶太高。倒不是说《沈从文与二十世纪中国》写得多么通俗,这是其一;关键是,在整个阅读过程中,它时刻给予了我非常清晰的阅读目的,亦即通过张新颖的解读,我已有的关于沈从文先生的认知,提升了多少、又扩展到了哪里。

向来觉得,沈从文先生的小说,像《边城》、《长河》等,均写出了后人无法企及的独特的湘西风情,更是在这特有的风情里突显了那方水土孕育的至淡至浓的人间情话。张新颖却说,“沈从文是在一个比人大的世界里说人性的……城市人、读书人对人的理解,只是在人的世界中理解人,而他会觉得,人不应该仅仅局限在社会关系的总和当中。他感觉里面的人性,一定包含着与人居其中的天地运行相通的信息。”读《沈从文与二十世纪中国》至此,说醍醐灌顶都不能表达那个瞬间我阅读沈从文的积累被融会贯通后的喜悦。

说到沈从文的文学对当代创作的影响,想到汪曾祺是必经之途,除了两位有着师生之谊外,汪曾祺的文中气象,颇有沈从文先生的余韵,也是极好的佐证。所以,不看文章的副标题,我以为《中国当代文学中沈从文传统的回响》又会围绕着汪曾祺来展开,我们读到的文章却是,以汪曾祺引出话题后,张新颖论证了余华的《活着》、贾平凹的《秦腔》和王安忆的《天香》与沈从文文学的继承关系。恰好,这三本长篇小说我都读过,所以,一看到“《活着》、《秦腔》《天香》和这个传统的不同部分的对话”这一副标题,心里直犯嘀咕。可是读下去,读到张新颖说“对于活着来说,命运即是责任。而在坦然承受命运的生存中,福贵和湘西的愚夫愚妇一样显示出了力量和尊严,因为承担即是力量,承担即是尊严”,读到张新颖说“(《秦腔》)写的是两个世纪之交大约一年时间里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悲欢生死。呈现出来的却是九十年代以来当代乡土社会衰败、崩溃的大趋势……这样复杂的心路和伤痛的情感,沈从文在三四十年代已经经历过。他在《边城》还未写完的时候返回家乡探望病重的母亲,这是他离乡十几年后第一次回乡,所见所闻已经不是他的记忆、想象中的风貌,不是他正在写作的《边城》的景象”,读到张新颖说“沈从文的文物研究与此前的文学创作自有其贯通的脉络,实打实的学术研究背后,蕴蓄着强烈的‘抽象的抒情’冲动:缘‘物’抒情,文心犹在。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我把王安忆的《天香》看成是与沈从文的文物研究的基本精神进行对话,应该就不会显得特备突兀了”……我像是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对沈从文写在给张兆和信里的那句话,反复地感慨万千。那句话是这么说的:“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张新颖懂得这句话,也想让喜欢沈从文的读者理解这句话, 于是,就有了《沈从文与二十世纪中国》、《沈从文九讲》、《沈从文的前半生》、《沈从文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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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ding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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