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白话《红楼梦》第一百零九回
第一百○九回 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话说宝钗从袭人口中问出宝玉进园子回来郁闷的原因,恐宝玉悲伤成疾,便故意大声与袭人闲谈黛玉临死时的情形:“人生在世,有意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事情去了,并不还像生前那样。活着的人虽有痴心,死后根本不知道。况且既然说林姑娘仙去了,她看凡人就是个污浊不堪的东西,哪还肯混在世上。只是他人自己疑心,所以招致些邪魔外祟来纠缠了。”袭人会意,知道宝钗是说给宝玉听的,也故意大声说:“没有的事!若说林姑娘的灵魂还在园里,我们关系也算好的,怎么没有梦见一次?”宝玉在外屋听见,细细一想:“也是。我知道林妹妹死了,哪天不想几遍,怎么从没梦见过?想必是她到天上去了,瞧我这凡夫俗子,心神没法交流,所以梦都没有托一个。”想到这儿,心里还是不甘:“今晚我就在外间睡,或许我刚从园里回来,她知道了我的真心,肯与我梦里一见。我一定要问她到底哪里去了,我以后也会时常祭奠她。若是真不理我这污浊的东西,竟无一梦,我便不再想她了。”主意已定,便对里屋说:“我今夜就在外间睡了,你们不用管我。”宝钗也不强逼他,只是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不瞧瞧,太太因为你到园里去,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若是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你还不注意保养身体,又该说我们不用心照顾你了。”宝玉道:“别这么说了,我坐一会儿就进来。你也累了,先睡吧!”宝钗知道他会进屋来的,假装答应道:“我睡了,叫袭姑娘伺候你吧!”宝玉听了,正合他的心思。
等宝钗躺下没动静了,宝玉以为她睡着了,便叫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另铺下一床被褥,不时地叫她二人进里屋去看看宝钗睡着了没有。宝钗故意装睡,也是一夜不得安宁。宝玉以为宝钗睡着了,便与袭人说:“你们各自去睡吧!我又没伤感。你若不信,就等我睡了再去睡,只要不惊动我就行了。”袭人果然服侍他睡下,又预备好了茶水,关好门。又进里间去照看了一会儿,都假装睡下,等宝玉一有动静,再出来。宝玉见袭人和麝月都进里屋去了,便将在门口打更的两个婆子支到外头,自己轻轻地坐起身来,暗暗地祷告了几句,便躺下了,想在睡梦中与黛玉的神灵相会。起初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心一静,便睡着了。
哪知道这一夜安静睡眠,直到天亮。宝玉一觉醒来,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想了一会儿,并没有做梦,便叹口气说:“正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这是唐代诗人白居易《长恨歌》中的一句,大意是:岁月悠悠流逝,生死一别已过好几个春秋,贵妃之魂没有返回过玄宗殷殷思恋的梦境。
宝钗这一夜却没有睡着,听宝玉在外边念道这两句诗,便接口道:“这句诗说的又莽撞了,如果林妹妹还在,又该生气了。”宝玉听了愣了一下,感觉不好意思,只得起来,边往里间走边搭讪:“我本来想要进来睡的,不觉打了个盹儿就睡着了。”宝钗道:“你进不进来睡与我有什么关系。”袭人也没怎么睡,听到他们两个人说话,忙起身倒上茶来。
一会儿,老太太那边打发小丫头来问:“宝二爷昨晚睡得好么?如果睡得好,就早早同二奶奶梳洗了过去。”袭人便答道:“你去回禀老太太,说宝玉昨夜睡得很好,回头就过去。”小丫头答应了声转身回去了。
宝钗起来梳洗完了,莺儿和袭人跟着她先到贾母那里行了礼,然后从王夫人那边开始一直到凤姐那里都问过安,仍回到贾母那里,见母亲也过来了。大家问宝钗:“宝玉晚上睡得好吗?”宝钗说:“回去就睡了,没有什么事儿。”众人放心,又说些闲话。
一个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要回去了。听说孙姑爷那边来人到大太太那里说了些什么,大太太便叫人到四姑娘那边说不必留了,让她回去。想必二姑奶奶正在大太太那边哭呢,可能就要过来拜辞老太太。”贾母和众人听了,心中很不是滋味。都说:“二姑娘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命里遇着这样的人,一辈子不能出头。这可怎么好?”
正说着,迎春进来了,泪痕满面。因为今天是宝钗的生日,本应与众位家人一起欢聚,无奈丈夫那里派人来催促她立刻回去,只得含着泪来与众人告辞。贾母知道她的难处,也不便强留,只能安慰道:“回去就回去吧!但是不要悲伤,碰着了这样人家,也是没法儿的事儿。过几天我再打发人去接你。”迎春道:“老太太始终疼我,如今也疼不着了。可怜我没有再回来的时候了。”说着,眼泪直流。众人都不解地劝道:“这有什么不能回来的?又不像你三妹妹,隔得远,要见面就难了。”贾母等想起探春,不觉也落下泪。一想到今天是宝钗的生日,忙强忍泪水,转悲为喜说:“这也不难,只要海疆平静,那边亲家调进京来,就见得着了。”大家都顺声附和说:“可不是嘛。”说着,迎春只得忍着悲伤与众人告别。众人送把她了出来后,仍回到贾母那里。从早到晚,又热闹了一天。众人见贾母疲劳,便各自散去了。
薛姨妈告辞贾母,到了宝钗那里,对宝钗说:“你哥哥得过了今年,一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时候,减了刑才能赎罪。这几年让我孤苦伶仃怎么办?我想要给你二哥哥完婚,你想想好不好?”宝钗道:“妈妈是因为大哥哥娶亲吓怕了,所以对二哥哥的亲事犹豫起来。要我说应该马上就办。邢姑娘妈妈是了解的,如今在这里也很苦,虽说我家穷,娶回去终究比傍在他人家好得多。”薛姨妈道:“那你得便的时候就去告诉老太太,就说我家没人,就要挑日子办喜事了。”宝钗道:“妈妈只管同二哥哥商量,挑个好日子,过来和老太太、大太太说了,娶过去就算完了一宗大事。这里大太太也巴不得早娶过去才好。”薛姨妈道:“今天听说史姑娘也要马上回去了,老太太想要留你妹妹在这里住几天,所以她就住下了。我想她也是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嫁走的人了,你们姊妹也趁机多说几天话。”宝钗道:“就是呢。”于是,薛姨妈又坐了一会儿,出来辞别众人回去了。
宝玉晚间回到房里,想起昨夜黛玉竟然没到梦里,便又胡思乱想起来:“或许她已经成仙,所以不肯来见我这种污浊的人也是有可能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子太急了。”思来想去便想出个主意。向宝钗说道:“我昨夜偶然在外间睡着,似乎比在屋里睡的踏实些,今天起来头脑也觉清醒许多,我还想在外间睡两夜,怕你们又来拦我。”宝钗听了,明知他早晨嘴里念的诗是为着黛玉的事,今晚上还要在外间睡一定是心里还放不下黛玉。一想他那个痴呆的性子是不能硬劝的,只好让他在外间睡两夜,等他自己死了心就好了,况且昨夜听他睡觉的声音也确实挺踏实,便答应道:“跟我说什么?你愿意在那里睡只管睡去,我们拦你干什么?只是不要胡思乱想,招来妖魔鬼怪。”宝玉笑道:“谁胡思乱想了?”袭人却劝道:“依我说二爷还是在里屋睡吧,外边一时照顾不到,着了风就不好了。”未等宝玉答话,宝钗偷偷向袭人使了个眼色。袭人会意,又改口道:“也行,叫个人跟着你睡吧,夜里好倒茶倒水的。”宝玉便笑道:“既然这么说,就你跟我来。”袭人听了不好意思起来,登时飞红了脸,一声也不吱。宝钗素知袭人稳重,便对宝玉说道:“她是跟惯了我的,还是让她跟着我吧!叫麝月和五儿照料你也行,况且今天她跟着我忙活了一天也累了,该叫她歇歇了。”宝玉不好坚持,只得笑着出来。宝钗便命麝月和五儿仍在外间给宝玉铺床,又嘱咐两个人不要睡得太实,留点神宝玉要茶要水。
麝月和五儿答应着出来,看见宝玉端坐在外间床上,两眼紧闭,双手合什,居然像个和尚一样。两人也不敢说话,只能瞅着他笑。宝钗又命袭人出来照看一下。袭人出来看见宝玉这个样子也感到好笑,便轻轻地叫宝玉:“该睡了,怎么又打起坐来了?”宝玉睁开眼看见袭人,便道:“你们只管睡吧!我坐一坐就睡。”袭人道:“你昨晚那个样子,闹得二奶奶一夜没睡。你再这么着,成何体统?”宝玉知道自己不睡,其他人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袭人又嘱咐了麝月和五儿几句,才进里间关门睡了。麝月和五儿两个人铺好了被褥,伺候宝玉躺下睡着,才各自给自己铺床,准备躺下歇息。
那知宝玉根本没睡着,越要睡越睡不着。见他两个人在那里铺床,忽然想起那年袭人不在家的时候,晴雯、麝月两个人服侍他。夜间麝月出去,晴雯想吓唬他,因为没穿衣服着了凉,后来还是因为这个病死的。想到这里,心思又转移到晴雯身上去了。忽然想起凤姐说五儿和晴雯就像一个模子脱下来的,便又将想晴雯的心思转移在五儿身上。自己假装睡着,偷偷地看那五儿铺床,越看越像晴雯,不觉痴性发作。侧耳听了听里间,已无声息,知道宝钗和袭人是睡着了。再看麝月也躺下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便故意叫了麝月两声试试,麝月没答应。五儿听见宝玉叫人,便问道:“二爷要什么?”宝玉道:“我要漱漱口。”五儿见麝月已经睡着,只得自己起来重新剪了下蜡芯,倒了一杯茶来,一手端着漱盂过来。因为赶忙起来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桃红绫缎小袄,头后面松松地挽着一个发髻。宝玉眼前一亮,居然像晴雯复生。忽然又想起晴雯死前抱怨别人说她勾引自己说的“早知要背着这个莫须有的骂名,当时就该另打主意了”这句话,不觉痴痴地盯着五儿看,也不接茶。
五儿自从芳官走后,也无心进宝玉屋里来伺候了。后来凤姐叫她来服侍宝玉,竟比宝玉盼她来的心还急。不想来了以后,见宝钗和袭人一样尊贵而稳重,看着心里实在敬慕;又见宝玉疯疯傻傻,不像以前风流倜傥;又听说王夫人因为女孩子们和宝玉玩闹就都给撵走了。所以有这些想法在心上,便对宝玉没有丝毫儿女私情了。
怎奈这位傻爷今晚把她当作了晴雯,用心爱惜起来。五儿见此情景早已羞得两颊泛红,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轻轻地提醒道:“二爷漱口啊!”宝玉激灵了一下缓过神来,连忙笑着接过了茶杯,也不知道漱口了没有,便笑嘻嘻地问道:“你和晴雯姐姐好是不是啊?”五儿听了这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说:“都是姐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宝玉又悄悄地问道:“晴雯病重时我去看她,你不是也去了吗?”五儿微笑着点点头。宝玉问道:“你听见她说什么了没有?”五儿摇着头答道:“没有。”宝玉此时已经忘我,把五儿的手一把拉住。五儿急得飞红了脸,心里紧张得乱跳,悄悄劝阻道:“二爷有什么话只管说,别拉拉扯扯的。”宝玉这才放开手,说道:“她和我说‘早知要背着这个莫须有的骂名,当时就该另打主意了。’怎么你没听见吗?”五儿听了这话,感觉宝玉明明是轻薄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样,便说道:“那是她自己没脸,这话也是我们女孩家能说得的么。”宝玉着急道:“你怎么也像个迂腐的读书人!我看你长的和她一模一样,才和你说这个话,你怎么还拿这些话来糟踏她?”此时五儿心中也不知宝玉是什么意思,便转移话题说道:“夜深了,二爷也睡吧!别一直坐着,小心着凉。刚才奶奶和袭人姐姐怎么嘱咐的了?”宝玉心情全无,淡淡道:“我不凉。”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五儿没穿外面长衣服,怕她也像晴雯着了凉,便又关心说道:“你为什么不穿上长衣服就过来?”五儿答道:“爷叫得急,哪有穿外衣裳的空儿?要知道爷说这半天话,我就穿上了。”宝玉听了,连忙把自己披的一件月白绫软袄揭起来递给五儿,让她披上。五儿不肯接,说:“二爷披着吧,我不凉。我要是凉我有我的衣裳。”说着,回到自己床铺边,拎起一件长袄披上。又弯腰在麝月床上听了听,见麝月睡得正香,才慢慢过来对宝玉说:“二爷今晚不是要养神吗?”宝玉笑道:“实话告诉你吧,养什么神,我是想要遇仙的。”五儿听了,越发疑惑起来,问道:“遇什么仙?”宝玉道:“你想知道?这话长着呢。你挨着我坐下,我慢慢告诉你。”五儿红了脸笑道:“你在那里躺着,我怎么坐呢。”宝玉道:“这个有什么?那一年冷天,你麝月姐姐和你晴雯姐姐在闲玩,我怕晴雯冻着,还把她拉在被窝里捂着呢。这有什么的!一个人,还是不要假装文雅守礼才好。”五儿听宝玉今晚对自己说的话,句句都是调戏的意思,哪知却是这位痴爷实心实意的话。五儿此时走开不好,站着也不好,坐下更不好,倒没了主意了,便微微笑道:“你别瞎说了,被人家听见还得心思这是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说你专在女孩儿身上用工夫,二奶奶和袭人姐姐都跟仙人似的,你放着不去喜欢,就爱和别的女孩子胡搅。以后再说这些胡话,我告诉给二奶奶,看你还有什么脸见人。”
正说着,只听外面咕咚一声,把两个人吓了一跳。里间宝钗咳嗽了一声。宝玉听见,连忙冲五儿努努嘴。五儿急忙息了灯,悄悄躺下了。原来宝钗和袭人因为昨夜没怎么睡,加上白天忙碌了一天,所以倒床就睡着了,都没有听见他们二人说话。此时被院中一声响动惊醒,抬头侧耳仔细听了听,也没听见什么动静,便又闭上眼睡。宝玉此时躺在床上,心里疑惑起来:“莫非林妹妹来了?听见我和五儿说话故意吓我们的?”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五更以后才朦胧睡去。
五儿被宝玉纠缠了半夜,刚才听见宝钗咳嗽,自己心里怀着鬼胎,生怕宝钗听见二人说的话,也是思前想后,一夜无眠。次日一早起来,见宝玉还在昏昏睡着,便轻轻地收拾了屋子。麝月醒来见了,便问五儿:“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你难道一夜没睡吗?”五儿本来心虚,听了这话以为麝月知道了什么,便只是讪笑,也不答话。不一会儿,宝钗和袭人也都起来了,开门见宝玉还在睡,不禁纳闷:“怎么在外边住了两夜,睡得反倒这样深沉?”
宝玉醒来一看,众人都起来了,自己连忙爬起来,揉着眼睛,细想昨夜又没梦见黛玉,可能是仙凡之间的路有阻隔了。慢慢地下了床,又想起昨夜五儿说的宝钗和袭人都是天仙一样的人,这话确实不错,便呆呆地瞅着宝钗。宝钗见他瞅着自己发呆,虽然知道他是因为黛玉的事,也不管他什么梦不梦的,觉得他这样瞅得自己倒不好意思,便问道:“二爷昨夜真遇见仙了么?”宝玉听了,以为昨晚自己和五儿说的话宝钗听见了,勉强笑着说道:“这是哪的话?”五儿听了宝钗这一句话,更加心虚起来,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等着看宝钗怎么办。只见宝钗又笑着问五儿:“你听见二爷睡梦中和他人说话了么?”宝玉听了,确信昨晚自己和五儿说的话给宝钗听见了,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搭讪走开了。五儿脸飞红,只得含糊其辞道:“前半夜说了几句,我也没听清。什么‘背了骂名’,又什么‘当时没另打主意了’,我也听不懂,劝二爷睡着了。后来我也睡了,不知二爷后来还说没说。”宝钗低头一想:“这话明显是因为黛玉了。但随着他的意让他总在外间睡,又恐怕他心邪,招惹来些花妖月魔来。况且他的病原本就是因为对姊妹情深意重所得,现在只好设法将他的心思转移过来,然后才能避免再出事。”想到这里,不免面红耳热起来,羞答答地进房梳洗去了。
贾母这两天高兴,稍微吃多了些,当天晚上就有些不舒服。第二天便觉着胸口涨闷,鸳鸯等要禀报贾政,贾母拦阻不让:“我这两天嘴馋多吃了点,饿一顿就好了。你们快别往外说了。”于是鸳鸯等就没有告诉别人。
这天晚间,宝玉回到自己屋里,见宝钗刚从贾母和王夫人那里请完晚安回来,不由得想起早晨起来五儿告诉她自己梦里说话的事,不禁羞愧脸红。宝钗见他这样,也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了,心想:“他是个痴情人,要治他这病,只能以痴情来治。”想了一会儿,便问宝玉:“你今晚还在外间睡吗?”宝玉自觉没趣,便答道:“里间外间都一样的。”宝钗想要让他回屋里睡,又觉得不好意思。袭人从旁见状,忙说:“得了,这是什么道理呢?我不信在外间睡就那么安稳。”五儿听见袭人这话,连忙接口说:“二爷在外间睡,别的倒没什么,只是爱说梦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又不敢打断,怕吵醒他。”袭人说:“我今天就搬到外间床上睡睡,看看说梦话不?你们只管把二爷的铺盖铺在里间床上就完了。”宝钗听了,也不作声。宝玉自己惭愧不已,哪还好意思犟嘴,便顺从着搬进里间来睡。一方面宝玉内心愧疚,想安慰安慰宝钗的心;另一方面宝钗恐宝玉忧郁成疾,想稍示柔情,使宝玉觉得亲近,所谓“移花接木”之计。
当晚,袭人果然搬到外间住。因为宝玉有意负荆请罪,宝钗自然无心拒客,所以,从宝钗嫁过门至今夜,二人方才云翻雨落,缱绻缠绵,从此“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所谓阴阳二性相交合,五行相聚,生命就从此诞生出来了。此后二人夫妻生活和谐而美妙。
次日,宝玉、宝钗一同起床。宝玉梳洗完了先过贾母那边去。贾母因疼爱宝玉,又想到宝钗孝顺,忽然想起一件东西,便叫鸳鸯打开一个箱子,从中取出一个匣子,打开匣子,里面装着祖上所遗留下来的一个汉玉玦。虽然不及宝玉戴的那块玉贵重,但挂在身上也是个稀罕物件。玉玦是我国最古老的玉制装饰品,为环形形状,有一缺口。主要是被用作耳饰和佩饰。鸳鸯取出来递给贾母,说道:“这件东西我好像从没见过,这些年老太太还记得这样清楚。老太太怎么忽然想着拿出来,要做什么?”贾母道:“你哪里知道,这块玉还是祖爷爷给我们老太爷,老太爷疼我,我临出嫁的时候,把我叫去,亲手递给我的。还说:‘这玉是汉时的人所佩戴的东西,很贵重,你拿着就像见了我一样。’我那时还小,拿来了也没当什么事儿,便撂在箱子里。到了这贾府里,我见咱们家的东西也挺多,这东西也算不得什么,从没戴过,一放便放了六十多年。今天见宝玉这样孝顺,他又丢了一块玉,所以想拿出来给他,也像祖上传给我那样。”
一会儿,宝玉来请了安,贾母便高兴道:“你过来,我给你一件东西瞧瞧。”宝玉走到贾母床前,贾母便把那块汉玉玦递给宝玉。宝玉接来一瞧,那玉圆径有三寸,形似甜瓜,里面有红晕,非常精致。宝玉赞不绝口。贾母道:“你喜欢吗?这是我祖爷爷给我的,我传给你吧!”宝玉笑着又给贾母请了个安谢了,顺便又要拿给他母亲瞧。贾母笑道:“你太太瞧了告诉你老子,又说我疼儿子不如疼孙子了。他们都从没见过。”宝玉笑着出去了。一会儿,宝钗等又过来请安,说了几句话,告辞出来。
贾母接下来两天不进饮食,胸口一直涨闷,开始头晕目眩,咳嗽。邢、王二夫人和凤姐等人过来请安,见贾母精神状态不是太好,忙叫人去告诉贾政。贾政立刻过来请安,见状便立即出来派人去请大夫。不多一会儿,大夫来诊了脉,说贾母是上了年纪的人,多吃了些饮食,消化不良,又受了些风寒感冒,用药物略微消散疏导一下就好了。说完,到书房去开了方子。贾政一看方子,用的都是寻常药品,便命人出去买回来药,煎好了给贾母服用。
贾政一连三天,早晚来贾母这里请安探视,并不见病情有丝毫减轻,便又命贾琏:“去打听哪有好大夫,快去请来给老太太看病。咱们家常请的那几个大夫,我看不怎么行,你再去打听打听。”贾琏想了想,说道:“记得那年宝兄弟病的时候,请了一个原本不行医的人来给看好了,不如还去找他。”贾政点点头说:“医道是极难掌握的,越是不出风头的大夫往往反倒有本领。你就打发人去找他来吧!”贾琏答应一声去了。时间不长回来说:“那位刘大夫最近出城教书去了,过十来天进城一次。这时候等不得,又请来另一位大夫,马上就来了。”贾政听了也没办法,只得等着。
贾母生病后,全府的女眷没有一天不来请安。一天,众人都在贾母屋里,只见看守大观园侧门的老婆子进来禀报说:“园里栊翠庵的妙师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来请安。”凤姐一听忙吩咐老婆子:“她不常过来,今儿特地来看老太太,你们快请她进来。”然后走到床前禀报了贾母。岫烟是妙玉的老相识,先走出屋去迎接妙玉。
只见妙玉头戴妙常冠,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上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一手斜搭着兽尾做成的拂尘,一手拨弄着念珠,身后跟着一个服侍的小道姑,飘飘摇摇地走来。妙常冠是是戏曲里女尼陈妙常的头部装束,也是戴发修行的尼姑常戴的一种巾帻。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是带发修行僧尼常穿的一种袈裟,因上面有水田形状的方格界栏而得名,又称“水田衣”。岫烟见了忙迎上前问好:“以前在园内住的时候,可以常常去看看你。近来因为园内人少,你一个人也不太方便出来。况且咱们园子的侧门时常关着,所以这些日子没有见到你。今儿幸会。”妙玉道:“之前你们是在热闹的时候,既使在园外住,我也不便常来亲近。如今知道这里的事情也不大好,又听说老太太病了,也掂记你,还要瞧瞧宝姑娘。我哪管你们的关不关门,我要来就来,我不想来你们要我来也不能来啊。”岫烟笑道:“你还是那个脾气。”
二人说着话,已进到贾母房中。众人都向妙玉问好。妙玉走到贾母床前问候,说了几句客套话。贾母问道:“你是个女菩萨,你瞧瞧我的病能不能好了?”妙玉答道:“老太太这样慈善的人,寿数多着呢。一时感冒,吃几付药就会好了。上年纪的人心一定要宽些。”贾母说:“我倒不是因为心窄,我是非常爱找快乐的。现在这病也没觉怎样,就是胸闷饱涨,刚才大夫说是气恼所致。你是知道的,谁敢给我气受?那大夫看脉水平太平常了。我和琏儿说了,还是头一个大夫说我感冒伤食说得对,明儿还请他来。”说着,叫鸳鸯吩咐厨房办一桌素席来,请妙玉在这里吃便饭。妙玉婉拒说:“我已经吃过午饭了,不再吃东西的。”王夫人道:“不吃也罢,咱们多坐一会儿,说些闲话。”妙玉道:“我很久没见你们,今儿来瞧瞧。”又说了一回闲话,起身便要走。回头见惜春在身后站着,便问道:“四姑娘为什么这样瘦?不要光顾着画画,有劳了身心。”惜春道:“我很久不画了。如今住的房屋没有园子里的敞亮,所以没兴致画。”妙玉问道:“你现在住在哪处房子?”惜春答道:“就是你刚才进来的那个侧门东边的屋子。你要去很近。”妙玉道:“等我高兴的时候去看你。”惜春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送妙玉出去。回到贾母住处,听丫头们说大夫来了,正在贾母屋里,众人便暂时散去。
哪知贾母这病一天比一天重,请医生来调治也不见效,后来又开始腹泻。贾政干着急,心知此病难医,便命人到衙门请假在家,同王夫人日夜看护,监视喂药。
一天,见贾母稍微吃了些饮食,心里略感宽慰。忽见一个老婆子在门外探头探脑,王夫人叫彩云出去看看,问问是谁。彩云出去看了看,原来是陪迎春到孙家去的人,便问道:“你来做什么?”婆子道:“我来半天了,找不着一个姐姐,我又不敢莽撞进屋,心里直着急。”彩云又问:“你急什么?难不成又是姑爷作践姑娘了吗?”婆子道:“姑娘情况不好了。前天和姑爷闹了一场,姑娘哭了一夜,昨天痰堵住了气管。他们又不请大夫来给看,今天更利害了。”彩云道:“老太太正病着呢,别大惊小怪的!”王夫人在屋里听见了,恐老太太听见不好受,忙叫彩云带她到院外说去。哪知贾母病中心静,彩云和那婆子说的话隐约都听见了,本来想听完再说,见王夫人让她俩出去说,便问道:“迎丫头要死了么?”王夫人愣了一下忙答道:“没有。婆子不知轻重,说是这两天有点病,恐不能马上好,到这里问问大夫。”贾母道:“给我看病的大夫就好,快请去吧!”王夫人便叫彩云让这婆子去禀报大太太去,那婆子去了。
贾母悲伤起来,说:“我三个孙女儿,一个享尽福死了,三丫头远嫁不能见面,迎丫头过得虽苦,或许能熬出头来,没想到她年纪轻轻的就要死了。留着我这么大年纪的人活着做什么?”王夫人、鸳鸯等人劝解了好半天。此时宝钗、李氏等人都不在贾母房中,凤姐近来有病,王夫人恐贾母悲伤添病,便让人去叫她们来陪着贾母。自己回到自己房中,叫来彩云等丫头埋怨道:“这婆子不懂事。以后我在老太太那里,你们有事不用来禀报。”丫头们唯喏着答应。
哪知那个来报信的婆子刚到邢夫人那里,外边就又来人传报说:“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听了,立刻哭了一场。现在她父亲不在家中,只得叫贾琏快去看看。知道贾母病重,只能偷偷告诉其他人。众人也都不敢禀报贾母。可怜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结婚刚一年多,就被孙家揉躏身亡。正赶上贾母在病中,众人都不便离开,只能任由孙家草草埋葬。
贾母病势日趋严重,心里一直惦记这些好女儿。一时想起湘云,便打发人去看看。回来的人悄悄找鸳鸯,见鸳鸯守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也都围在那里,不便进去回禀,便到屋后头找到了琥珀,告诉她说:“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们去打听。哪知道史姑娘哭得不得了,说是姑爷得了急病,大夫都去瞧了,说这病只怕不能好了,若变成个痨病,还可捱过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里着急。又知道老太太病重,不能过来请安,还叫我不要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如果老太太问起来,让你们务必变个法儿回禀老太太才好。”琥珀听了,咳嗽了一声,半天说道:“你去吧。”
琥珀也觉得不便回禀贾母,便打算告诉鸳鸯,叫她想法撒谎去。所以来到贾母床前,见贾母神色大变,地上站着一屋子的人,嘁嘁喳喳的议论:“看样子是不好了。”琥珀见此情景也不敢叫鸳鸯了。
贾政、贾琏等人这时也被人叫来,贾政看了贾母情况后,转身悄悄叫贾琏到自己身旁,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贾琏点头答应出去了。
贾琏出去后,马上传齐了现在在家的一帮家人说:“老太太的事不好了,你们快快分头派人办去。头一件事情先请出棺椁来瞧瞧,准备好挂里子;其次快到各处将每个人的衣服量好尺寸,列明单子,立刻叫裁缝去做孝衣;另外那扎灵棚、抬棺杠等事务都去和主事的讲定;厨房里也该多派几个人准备。”赖大等回答道:“二爷,这些事不用爷费心,我们早打算好了。只是这项银子准备在哪里出?”贾琏道:“这种银子不用打算了,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刚才老爷的意思一定要办得好,我想外面也要好看。”赖大等人答应,派人分头办去。
贾琏安排完后回到自己房中,问平儿:“你奶奶今儿怎么样?”平儿嘴往里间一努说:“你自己瞧去。”贾琏进到里间,见凤姐正要穿衣服,忽然不能动,就靠在炕桌上。贾琏道:“你的病恐怕养不消停了。老太太可能也就在今儿或明儿就不行了,你还能脱得过去么?快叫人将屋里收拾收拾,撑着过去吧!若是有了事,你我还能回来了么?”凤姐道:“咱们这里还有什么收拾的,不过就这点东西,还怕什么?你先去吧,别让老爷叫你。我换件衣裳就过去。”
贾琏先回到贾母房里,向贾政悄悄地回禀道:“所有事已经安排明白了。”贾政点点头。外面来报太医进来了,贾琏出门接入屋里。太医给贾母诊了一会儿脉,出来悄悄告诉贾琏:“老太太的脉象不好,防备些。”贾琏会意,与王夫人等人说了。王夫人使眼色叫鸳鸯过来,让她把装裹老太太的寿衣服拿出来,鸳鸯点头急忙去找。贾母睁开眼睛要茶喝,邢夫人端上一杯参汤。贾母刚用嘴抿了一口,便说:“不要这个,倒一杯茶来我喝。”众人不敢违拗,急忙倒茶送上来。贾母一口喝了,还要,又倒上一杯,喝了一口,说:“我要坐起来。”贾政等人劝道:“老太太要什么只管说,不必坐起来。”贾母道:“我喝了口水,心里感觉好些,想靠着和你们说说话。”珍珠等人用手轻轻地将她扶起,看着贾母的精神状态似乎比刚才好些。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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