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托·执念

太虚山，拂云观。

因有贵客造访，观内此刻一派虚幻飘渺之相，鎏金兽形香炉徐徐升腾起幽蓝的檀香烟雾，映得此间仿佛身临仙境，香雾缭绕，瑞霭氤氲。

“远溯千山万水，泅渡五湖四海，不知你的来意是？”

待得知了眼前男人的身份后，赤鸢讶然地挑了挑蛾眉，而后郑重问道。

毫无预料地，赤鸢的话音甫落地，男人脸上便泛起一抹难以言喻的悲伤落寞，仿佛被触及了内心深处血淋淋的伤疤，这钻心的痛楚终令他面目全非。

他微微垂下眼帘，缄默不语，偌大个拂云观如同提前迈入了深秋时节，霜色寒天，萧瑟风起，百花凋敝，黄叶满地，立时便充斥了一股沉沉如死的暮气颓意。

这一刻，赤鸢只感觉眼前的男人仿佛于刹那间输给了光阴，韶华逝去，暮意沉沉，他微微佝偻着脊背，挟带着饱经岁月冲刷洗礼的沧桑风霜，于是一股浩大深沉的悲伤如河流决堤汹汹涌来。

若非亲眼所见，真是很难想象，执宰西域诸国的无冕至尊，统摄天命的新任主教，铁血家族的当代家主，这个一贯奉行以霹雳雷霆手段清洗不臣的男人，竟然也会有这般不为人知的脆弱一面。

“当年钦察草原之役，你，还记得……卡……卡莲·卡斯兰娜么？”

短暂的沉默后，男人终于一字一句地开口了，他的声音此刻透着几分喑哑失真，宛若大病初愈。当提及她的名字时，男人的声音停顿了数息，眼神躲闪不定，好似不敢直面这个名字，再也不复先前与赤鸢仙人分庭抗礼时的意气风发，原本眸光明灭忽闪的翡翠瞳似殃云天降，蒙上了数重翳影，一点点变得浑浊，僵化，空洞。

“卡莲……嗯，还有点印象，约束之键·犹大的誓约的御主，可惜，她背上了名为世俗的枷锁，看不清自己的心。”

赤鸢先是一愣，而后恍然说道，于此同时，她的脑海中忍不住回想起当年钦察草原上的一幕，那名白发修女以压轴之姿出场时，有煌煌金光护体，万钧雷霆随身，举手投足间似挟掣风雷，当真是英姿飒爽风头无两，但最终却也落得万分狼狈，铩羽而归。

毕竟她遇见的，是自己啊。

“哦……”

回应赤鸢的只是男人的低哝，他没有再解释些什么，只是很慢地，很慢地，以缓慢到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黯然低下头去，灿然如流苏的发丝从额前虚掩而下，包藏住微微眯起的淡绿色眼眸，他仿佛化作了一尊线条流畅自然写实的大理石雕像，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身前琉璃杯盏中的香茗。

看到男人这般模样，赤鸢轻轻摇头，知趣地没有追问，只等他缓过状态后，将一切和盘托出。

时间仿佛于此刻凝固，两人相对而坐，彼此的身影似化作了琥珀中对峙的虫豸，难以溯其源，难以知其往，难以窥其貌。

“她死了。”

伴随久久的沉默后，男人终于率先打破了默契般的寂静，他缓缓抬起头来，以平和舒缓的语气一脸自若地说着，棱角分明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波动的蛛丝马迹，仿佛只是在谈论一桩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

但纵使男人再怎么强作镇定，赤鸢仍是一眼识破了伪装面具下隐藏的复杂感情，那是深铭于心难以忘却的怀恋，那是噬脐何及悔不当初的自责，那是大悲希声痛不欲生的悲戚……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就仿佛在面对一座正值休眠期的活火山，平日里偃旗息鼓不愠不火，但当熔岩喷涌时，所有积蓄的情绪将在一瞬间喷薄而出，烧却万物，焚灭自己。

“那你想做什……”

赤鸢闻言蹙了蹙眉，她感觉眼前的男人此时有些莫名其妙，仿佛在说什么云山雾绕的偈语，直教人不知所云，她正欲开口追问，忽然噤声不语，眸光如急矢射出，直直转向男人虚托于掌心已悄然开始流转如晕光华的启示之键——虚空万藏。

此刻，赤鸢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周遭原本溢散流离的天地元炁在启示之键——虚空万藏的牵引下，一时竟如百川归海聚合一处，变得丰沛莫名，清灵活跃，却又不含丝毫的张扬侵略性，反而蕴藉了蓬勃浓郁的涓涓生机，一如蒲苇葳蕤，绕指化柔。

而在赤鸢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如阳春临至，万物复苏，似春风化雨，泽被甘霖，奥托眼前琉璃杯盏中载沉载浮的茶叶，原本微微蜷缩的叶片仿佛春睡方醒，在道道柔光中徐徐舒展开身姿重新焕发了生机，枯黄如铁线的干瘪叶脉从无到有地衍生出一抹色如凝碧的新绿，而后缓缓化生出细如须发的重重根系，这生死枯荣的轮转，于此刻悉数呈现于两人眼前。

赤鸢美眸一怔，待反应过来后却是玉容一白，她掩口以饰失色，颤声道：

“你……”

“你疯了？！生老病死皆系天数，岂是人力所能扭转？”

“乾坤更易，可由人定，也许，当我眼睁睁看着她在我眼前被怪物撕碎，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时，我就已经疯了。”

“我要，复活她！”

男人一改先前的沉闷气氛，神情激动地低吼着，他微微喘着粗气，浑身气势陡然一振，流苏般的金发无风自动，徐徐招展，仿佛一头方睡醒的雄狮，行动间尽显煌煌的王者威仪，翡翠眸子灿如星辰，斗射出爚烁夺目的绚丽神采，耀眼生缬，难以逼视。

“虚空万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模拟死之律者的权能，但这终究只是赝品，无法作用于人身，所以，我需要一位活生生的，掌握了真正生死权能的死之律者，同时，还要让祂变得可控，能为我所用。”

“但我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所以我希望能借助你的力量，以及你一直隐藏的，能够作用于意识层面的神之键，意识之键——羽渡尘。”

不顾赤鸢面露的惊愕之色，奥托长身而起，以标准的神州礼节躬身作揖请求道：

“赤鸢仙人，你会帮我么？”

“我可以承诺，在我有生之年，我会以天命主教的身份，严令西域诸国不越神州雷池一步。”

“而且，自前文明起，你们逐火之蛾不是一直想要消灭崩坏么？某种程度上，我们是友盟。”

半晌无言，奥托满怀期待又有几分紧张地望犹闭目沉思的赤鸢，张口欲言却又戛然而止，约莫过了一柱香时间，赤鸢才缓缓睁开眼睛，她轻咳一声，俏脸上看不出任何悲喜：

“虽然这听起来很疯狂，实践的可能性很低……但我答应了，不过我有个问题……”

“赤鸢仙人请讲。”

眼见此行目的己达到，奥托心情大好，忙不迭道。

“你怎么可能知道羽渡尘的存在？”

“这还要归功于您曾经的队友，卡斯兰娜家族的初代先祖……”

未等奥托说完，赤鸢瞳孔一缩，急声与奥托一同说出了一般无二的名字：

“凯文·卡斯兰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