煲一碗汤，听丰子恺

原创文字：容膝易安

一个平常的冬日周末，窗外雾霾笼罩，闲适的心为家人炖一锅暖汤，在厨房制造些暖气，暖暖室内，也暖暖味蕾。一边打理台面食材，一边听手机音频的散文朗读。

解冻的肋排放入沸水焯水，砂锅里置入冷水，加几片老姜和五年陈黄酒。冷水煮沸后，从混水澡堂出浴的肋排洗去身上的污浊，一个个兴奋地跃进姜酒池中，投几片新会陈皮调味。调小火候上盖慢煮，安吉笋干是必不可少的尤物，剪了老头浸泡在水里备用。剥去芋艿们一身毛糙糙又乌糟糟的外衣费力又易皮肤搔痒，索性先给它们上一套蒸气浴。

耳畔有丰子恺的《美和同情》徐徐道来，先生以小孩纯真的视角描摹生活中不被发现的平常之物，用美学的眼光洞察物的品性情态，焕发出静态里的艺术美。想来眼前摆放着的寻常器物虽静默不动，却有它们的生命物语在默默发声。

灰调的窗外此刻光秃秃的枝头停着一只沉静的黑鸟，与苍劲的枝干线条形成一幅静态的画。它们无声地立在那里，相守每逢隆冬时节的默契。凝视的我，也一同定格在延伸的静态画面里。下一秒，若枝干因风而动，黑鸟也扑腾一跃，我从厨房走开，画幅就暂时消失在它的静态定格之中。

时空里的造型有无数幅动态向静态的画面可供静观联想。

湿蒸后的芋艿皮开肉绽，露出里头的白嫩肤色，躺在手心服服帖帖地一剥一个软糯粘滑光鲜玉身。肉汤也飘出一股独有的陈皮清香，芋艿兄们前仆后继地一跃滚烫的中药姜汤池里。一旁浸候多时的笋干，眼见后来居上的大块头堂而皇之地捷足先登，很是闷闷不乐，干瘪的身形胀气地发了福，一番体贴入微的搓洗按摩，将它们身上厚厚的角质洗净，才开开心心窜入池内。

那只青瓷生肖茶杯杯盖上的羊头，因为一次不小心摔落地上磕破两只角，每回将杯盖倒扣桌面，两只不对等的羊角总要在桌面上来回晃荡寻找落脚点。有一回，安静的夜里，这声响又被无意间制造出来，女儿捕捉到这股富有节奏的晃悠，好奇地一番探究。有意聆听，起先是慢悠悠地来回大跨度晃荡，总是抓不住桌面平衡，开始略快地匀速荡漾起来，声音渐次急促，却还是没有着落，开始加速颠簸，幅度变小而频率飞快，直至终于在平衡中由强渐弱地落了脚止住声响。在寻找平衡的动态晃悠声响里，从一开始的低吟浅唱而后情绪高昂加速变奏，变调之中有尽可联想的韵味。如一种生命态在宁静中的絮语，由均匀起伏向激情衍变而后再被平复的过程。提起杯盖，高昂的羊头神情安然自若，索性就让它保持这样的节律，给生活来一点同频共振的滋味。

先生和女儿的茶杯静静立在电水壶边，将热水灌入她们的杯子里，盖上盖，水温会它们漫漫降下温来，暖和将要回家来的父女吹了冷风的喉咙。角落那盆静静绽放的绿萝好久没有换水了，清洗后放回原味，它积极向上的生命力，也给厨房增添了一抹绿意。看这些静处的器物不声不响，是生活的需要与点缀，也能随时被唤醒赋予人感官上的抚慰和享受。

丰子恺的散文一篇连着一篇被海潮明月的磁性音调如话家常。文字里富有生活气息的人事物娓娓道来粉墨登场，文风家常、平淡、质朴，没有华丽词藻堆积，却有浓浓人情味。《白鹅》是先生在战时的重庆旧居里一只常以傲然姿态行走院落各处的家养白鹅。惟妙惟肖的文字写活了白鹅的脾性格调和神态举止，给予主人在苦闷的战时陋室里的精神滋养，战后寄情落笔时满怀对它的美好怀想。它像先生的朋友，陪他度过那段凄风苦雨的时光，先生还以活灵活现的文字将它永生。

窗外枝干上停着的黑鸟不见了踪迹，锅盖正被涌上来的汤汁顶出聒噪不安的突突声。打开锅盖，奶白色的琼浆玉液集体冒泡，里头的伙计们争先恐后地推搡翻滚，急着跳出池子暖主人的胃。

此刻，这只从旧时堂屋走来的白鹅，仿佛从我端着砂锅的后头跟了上来，又从我的缓步旁大模大样走到我前头，我跟着它往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餐桌走去。

餐桌前一边听着《嗑瓜子》一边等父女俩回来。先生笔下的磕瓜子如一幅动图，咔嚓声随着五官微动的脸，活灵活现地叫我也想找来一把瓜子嗑起来，和旧时闲人PK一把嗑瓜子的速率。

三个人举起筷子开饭了。两侧精肉裹一根骨头，中间还贴着亮晶晶的肥，肋排是小时候就中意的部位，煲汤比红烧来得甜糯，许是有芋艿使得汤汁白皙温厚浓郁，被汤汁泡涨的笋干一口咬下去，鲜汁浸润舌尖，脆嫩鲜爽。圆润酥软的芋艿，入口绵密，无需咀嚼就像一张毯子软绵绵地盖在舌面，含在嘴里慢慢地咽下，滋养味蕾。最鲜美的当是集各路精华的浓郁鲜汤，端起汤碗，轻轻吹一口热气，细细品一口回味，心满意足地再打出一声饱嗝，冬日的幸福滋味不过如此。

窗外的阳光还没从厚厚的云层里探出头来，这家常的声音和家常的味道已经温暖地溢满了心田和舌尖。咀嚼的不仅仅是汤食的鲜美，更是文字和声音的无穷后味，两厢加起来便是平平淡淡才是真的人生至味。